第28章 范碧娴

六月二十四这天,扬州城暑气蒸腾,正午人打湖边走一圈,像被关进蒸笼里的螃蟹般,汗淌个不停,不出意料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日子。

福懿端一碗她早上出门前便吩咐厨房做好的冰镇冻醪,兴冲冲要去寻白鸾。

她这半月都在校场,和妘连虎她们同吃同住同训,吃苦倒谈不上,只是打小她从未同白鸾分开这般久,一时间很不习惯,终于熬到今日休沐。

想到这儿,福懿不禁加快脚步。

阿鸾还在等着她呢。

一进屋,她压根不许忍冬来接她捧的桃,站在门槛外,就冲仰头朝伏案办公的白鸾喊:“阿鸾,来喝酒!”

当然等不及白鸾办完公,她快步走到白鸾桌前,“啪”一声把那碗往桌上一放。

“尝尝看,要我说,夏天就要喝些冰酒才舒服呢。”她有些得意,不知是在得意自己发现了一个解暑妙招,还是在得意自己终于有空来寻白鸾。

白鸾处理公务时从来不喜欢别人打扰,如梦初醒般仰起头,她原本有些恼火,见是福懿,这才露出一个笑,端起那碗冬酒,一饮而尽。

“好了,我还要处理公务呢,喝这一碗冰酒已是越界,待来日闲暇时候,再同你痛饮。”

“闲暇时候?你如今哪里有闲暇时候?”福懿边说话,边往白鸾桌上瞧那份放在最上的一纸公文,她有些惑,便把公文拿起来看,“这时……死了个丫鬟?死人该归司法参军管吧,怎么推到阿鸾这儿了?”

“你可还记得书院里那个姓吴的刺头?死的便是他家的丫鬟,今儿早在吴家吃水的井里捞出,尸体已经泡的肿大了,身上有累累的伤痕,尤其脖颈处,有一条明显的勒痕,下面的人又惯会揣度上面意思,便递了张公文说要把此事交由我定夺。”

“那阿鸾是如何想的?”

白鸾的眼睛飘向不远处的荷塘,这个日子正是荷花开正盛的时候,嫩粉、深红,素白……一阵风东袭来,荷花荷叶被吹得直往西边倒,花被吹成了半朵,叶子也卷着边儿。

她出宫的时候,宫内摆的还是残荷,如今开的却是全盛的荷。

不知不觉中,大半年过去了。

“既有现成的刀,我们拿来杀鸡儆猴,不是很好吗?”

如今吴家丫鬟说是投井,看着却全然不像这回事,多少富贵人家同吴家一样,逼死自家下人?若是能从重处理了吴家,也好给他们一个震慑。

富清长公主总告诫白鸾不要心急,可扬州城眼看着沉疴宿疾,积重难返,若是不能早日治好这重病……

贵人的命是命,丫鬟的命便不是命吗?

若是当真到了国破的那天,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啊……

这样想着,白鸾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对着福懿说。

“走吧,我们也去瞧一瞧,那丫鬟身上究竟是何等的伤,居然需要惊动我。”

吴家真真是十足暴发户装潢,雕栏玉砌,朱门绣户,一进门,便有丫鬟引着白鸾她俩入座,递上一碗不知何时泡好的尚温热的茶,靠墙的楠木雕花长案上依次摆放金钟,玉如意,和一座鎏金骆驼像。

福懿端起手边的宝釉茶盏,浅尝了口,不管周围人,单单挑眉冲白鸾开口:“阿鸾,你尝尝这茶,滋味很不赖呢。”

听福懿话,白鸾也端起那茶细细观察,汤色明亮,有兰花香,再一入口,这味道白鸾在宫中喝过很多了,错不了,是顾渚紫笋。

吴家的茶同贡茶比起品质居然也不差多少,也难怪吴满志敢在书院几次三番同她们叫板。

就在她俩品茶这空当,吴家老夫人也进了屋,白鸾两人还没来得及向她问好,吴老夫人倒是先发作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哭起来。她边哭边骂,有时哭声大,有时骂声大,白鸾听不清楚她说什么,不过无非一些自己的亲亲嫡孙冤枉,丫鬟是害人精,白鸾两人公报私仇的话。

福懿向白鸾使了一个眼色,意思再明显不过——这人居然是吴家老夫人!

一点不像她俩遇到过的其他动不动搬出“之乎者也”压人的贵妇,拿得起又放得下,若不是她现在口中骂的正是她俩,白鸾简直要佩服上她了。

吴老夫人见白鸾两个像看耍猴一般看自己,再忍不住,搬出长辈派头,手指头指着她俩“你你你”你起来,骂人的话还没说出口。吴家老爷早不到晚不到,偏巧这时候到了,不知从他何处唤出两个力大无穷的仆妇,一左一右将吴老夫人架下去。

吴老夫人一走,吴老爷不顾满屋仆从在场,“扑腾”一声跪地上。

“我娘年迈,我家又只有满志一个孙儿,一时气急,冲撞了贵人,望贵人宽宥。”

白鸾眼珠子都没转,无动于衷看着他,抿了口茶,心里想的是这先兵后礼的路数,真是没意思。

吴老爷见白鸾两人并无借势劝他起身的客套话,出乎意料,但他是老江湖了,顿都没顿一下,不打磕绊接着的往下说。

“两位大人,我知二位是为定满志的罪来的,可我儿冤枉啊!”

他话音刚落,重重往下朝她们磕了三个头。

呵,叫长辈磕头,等她俩出去指不定又要被那些儒生骂成什么样子呢。这吴老爷商场上那点压价的手段,竟在她俩身上用了十成十。

白鸾算不上恼,但被算计的滋味的确称不上好,蹙起一对弯月眉。

是她平日里太给他们面子了不成?

“吴少爷冤枉不冤枉,您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要官府说了才算,您觉得对吗?”

吴老爷一张脸由灰转白。

靠官府定夺,那就简单了。他家在扬州城内富贵了百年,如今还有一个京官妹夫,风光正盛,说出去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白鸾无非一介孤女,又是从上京来,在这扬州城里除了富清长公主再无倚靠,怎么算都是他家赢面更大。

他只有满志这么一个儿,前途大好,定不能因为一个丫鬟扰了他前途。

白鸾继续开口。

“只是办案实在需要证据,还请吴少爷同我俩走一趟。”

吴老爷脸色又由白转灰:“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请吴少爷同我俩去狱中一趟,倘若真是那丫鬟用死陷害,待真相查明后,自然会放吴少爷走。”

他俩正交锋的当口,吴满志也到了,不顾下人的阻拦,执意进屋,他在屋外站了许久,听到他爹与那女人的交谈,知道此刻服软已不管用,便边进屋边嚷:“爹,你不要管我。”

“走便走,难道贵人以为我会怕不成?只不过贵人到底是在秉公办案,还是蓄意报复,自有天下人定夺。”

吴老爷先喊了一声“满志”,后马上向白鸾二人请罪,“小的教子无方,大人您多担待。”

不等白鸾回答,福懿先噗嗤笑出声。

“这是什么道理?你家老的刁蛮,小的糊涂,还要让别人多担待。”她冷冷扫了一眼他们,“你们可知道,冲撞了长公主上过宗牒的女儿,该当何罪?”

仗势欺人,当她林和不会吗?

这一家人唯独吴老爷是个聪明的,这些年走南闯北辛苦置办下一份偌大家业,听到福懿这般说,心里明白,他这儿子今日不去监牢,怕是不行了。

吴老爷拉着吴满志又跪下来,再抬头时,已是老泪纵横。

“我儿满志,全凭贵人处置。”

这才像回事嘛,福懿终于满意。

她俩刚打算走,却又一个雍容华贵,头上插一支翡翠发簪的妇人气势冲冲进屋,喝住她俩:“不可!贵人不可,我有证据!”

这吴家人怎么像秋后的蚂蚱似的,一个接着一个蹦出来,明明一桩小事,弄得这般麻烦。

白鸾这会儿真的有些恼了,吴家人是把她当傻子看吗?但她面上不显,只说:“哦?什么证据?”

那贵妇胸有成竹:“我女碧娴那天酉时后,整晚都同满志在一起,他们本就订过婚约,我这次带她下扬州,便是为了履行婚约的,那丫鬟也本是我女的丫鬟,她是自杀,她的死也实在同满志无关。”

白鸾抬眼往那贵妇身后看过去,是一个约十五六岁的姑娘,窄腰,圆眼,柳叶眉,穿一件凤仙紫花鸟纹曳地长裙,老熟人了,那模样化成灰她都认得。

她上辈子的老熟人,林琅的贵妃,范碧娴。

算算日子,上辈子这时候范碧娴已经同林琅在一起了,这辈子她竟没进宫?

白鸾心中掀起惊天骇浪,一时闪过几百种可能,其中最大的一种便是范碧娴也同她一样重生。

倘真如此,可就大不妙了。

她还想借着上辈子经验好对付林琅呢。

白鸾压下自己的惊诧,背手转至范碧娴身后,问她:“你娘说的可是真话?”

“非也。小桃她断不会跳井。”范碧娴露出一个冷兮兮的,有些奇怪的笑,“那夜我并没有和表哥在一起,我娘她在说假话。”

“你们不是要抓我表哥去狱里吗?不信的话,我可以同你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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