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熹微,云边微微泛白,留有几颗星点缀。一行白鹭悄然打湖面飞过,鸟过无踪,留下水上一串涟漪。
上辈子的军旅生活磨得白鸾早没了贪睡的心。她一早收拾妥当,坐在桌前打发时间,眼睛盯起那把打七岁起,便一直被她放在枕下的短刀。
她从枕边摸出刀,拿大拇指不用力摸索起刀刃,细细观赏起来。
那刀玉把钢身,用掐金丝儿装饰。
掐金丝儿需要把金子经过千锤万炼打磨为丝,再一个一个编织成各式各样的结,最后小心贴合,才能用来装饰刀鞘。
很少有人会把这种工艺用在开过刃的短刀上,他们以为这无用又浪费。
可这把刀偏生削铁如泥,就连装饰用的金丝儿都同刀鞘严丝合缝,刀鞘又与刀身也严丝合缝,连一根头发丝儿也塞不进。
当年——应当是开元三年,至少刀把上是这样记载的,开元三年它终被铸成。
富清长公主那一年在梦中得了一位仙人指点,以至不惜成本找匠人铸刀,不知道铸刀人失败了几千回,才造出这一套完美的二合刀。
公主把其中一把刀送给母亲,另一把留在自己手里。
母亲不在后,那把刀便顺理成章的到了白鸾手里。
再早一些,在母亲还活着那会儿,那时候白鸾还太小,小到记不清母亲的脸,记不清母亲的话,更记不清母亲平日是照顾她。
她对母亲的记忆像被平白挖空了一般。
但她也隐约记得与母亲生活的几个片段。
有次午睡,不知怎地四周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她便一个人很寂寞又很不寂寞的在后花园玩耍,玩得满头大汗,母亲却不知怎么地,打花园外冲出来后,就死死抱住她。
两旁乱作一团的奴仆拼命劝慰她,母亲她没回答,只是落一滴泪,那滴眼泪坠在白鸾的手心,痒痒的,和她之前将捕到的一只花色蜻蜓攥在掌心的酥麻感,一模一样。
那时候的白鸾还太小,小到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哭,也不明白如何让大人不哭。那天从始至终她什么话都没说,只一个劲儿抠弄起脖子上戴的金蝉。
白鸾最后悔这个。
她是一个没心肝的女儿。
至于长公主,白鸾更没什么记忆了。
她是开元元年生人,长公主是开元五年离开上京,比母亲去世还要早上一年。
但是白鸾对她很是好奇,一直。
传闻中母亲的挚友,认了她做义女的,话本子里权势滔天,连将军都不看在眼里,不肯让权于胞弟的……富清长公主。
上辈子的白鸾,在她人生中的前二十四年时光里从没离开过上京。
富清长公主病逝于开元二十四年。
她从未见过她,也没把握她会帮自己,此番前来,也仅仅是为了圆母亲一个梦。
她没有骗林恪,她的确有一封信,在信上,母亲也的确说在扬州给她留了东西。
信里,母亲对她说:若有难,见长公主。
福懿睡觉极不老实,夜里总迷迷瞪瞪踢被子,卷褥子。昨夜里最后,是白鸾同她换位置,让她靠墙睡,才安生了半宿。
福懿公主闭着眼睛摸了两把床沿,发现枕边人不在,又胳膊缩进棉被,把手握成拳,斜倚着放自己脑袋。
“阿鸾……你怎么醒的这般早?”
白鸾听她说话,走近床角坐下,细心替她掖好被褥:“我待去拜见长公主,昨日闹得太晚,你多睡一会儿,午饭不用念及我。”
谁知道听到这句话,福懿却瞬间惊醒,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起来。
“阿鸾出去玩乐,居然不带上我,好没道理。”福懿公主一边说一边飞速往身上套衣袍,“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她怕白鸾丢下她一个人,嘴里嚷嚷道,“我也许久没见姑母了。”
哪是许久未见,福懿公主比她还小三岁,怕是压根没见过她这位姑母。
白鸾很想再解释句,比如她此去不为玩乐此类的。看到福懿公主兴致勃勃的样子,又不好多说什么了。
她的事,横竖福懿早晚都会知道,又何必拦呢?
两人收拾妥当,上了马车。
这次出行,旁的不说,魏锐扮她们的马夫倒扮得十分称职。马车赶得稳稳当当,连口水都没撒。白鸾她闭眼假寐,还没觉着疲,就到地方了。
出发前,白鸾特意嘱咐过魏锐,让他离公主府还有一整条街时便停下。
白鸾撩开帘子下车,不看魏锐,平平淡淡吩咐:“魏统管回去吧,顺道把你那些个暗卫也撤掉,林恪若是问起来,就说是我的令。”
魏锐抿了抿唇,犹豫了一瞬,却又把话噎回去,他知道拗不过,只答:“喏。”
白日,晴天,长公主府外。
拿糖做各种花样的琉璃瓦垒了上百层,好不奢侈;绸缎做的“喜”字缓缓展开,铺满墙;红毯也从大门紧闭的府内铺到府外,一派富贵样。
福懿左看右看,欲言又止,欲止又言:“阿鸾,这公主府上,好似有喜事……”
喜事?谁的喜事?什么喜事?
白鸾轻轻把眉毛皱成一团,站得却还算老实,挺拔如松,在门外规矩候着。
福懿公主还是一贯的没正形,一会儿摆弄摆弄门口的石狮子,一会儿揪一揪白鸾的衣角:“阿鸾,我们好像赶的不是时候……”
白鸾知道福懿公主并非真正不满意,以至于没理会她的小小抱怨,并不说话。
福懿公主见白鸾冷淡,故意凑近她:“阿鸾,你来扬州,就只为见姑母?”
白鸾还是不看福懿,连眼睛都不眨,昂起头,看公主府上的有些年头的牌匾,匾上刻“德门积庆”四个大字,那四字铁画银钩,很是苍劲。
白鸾一面看,一面不忘记回答福懿公主。
“秘密。”
她这样说,与此同时,脸上浮现出很浅很浅一个笑。
她俩按照规矩递上名帖。为避人眼目,白鸾只用一位教过她的女师名头。又候了不多时,才出来一个约莫着三四十岁的婆子打开门,放她们从东侧的小门进屋。
那婆子穿一件藏蓝短袄,套一条黑连裆裤。她将两只手揣进衣袖里,一双阔眉往中间一聚,从下至上地匆匆瞥了她们一眼,再懒懒散散开口。
“两位小女娘来的不是时候,公主她这几日都在准备大婚事宜,怕没时间接待。”她这么说,听上去很是傲气,但该有的礼数却也周全,“不过后院有间客房倒还空着,若不嫌弃,便请跟婆婆我走一遭。”
白鸾皱了皱眉。这口吻……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府是她家开的呢。
白鸾倒不生气,只觉得奇。
平心而论,宫里的人向来对白鸾福懿这两尊大佛恭恭敬敬,背后嚼舌根她挡不住,但当面被人拿鼻孔般打量,这还是头一回。
白鸾下意识跟随那婆子的视线,低头瞧自个身上的衣裳,再扭头瞅福懿的衣裳,心中了然。
福懿她俩本不是什么讲究光鲜之人,这一个多月水路陆路来回的赶,虽称不上风餐露宿,也算得上跋山涉水。
更何况福懿公主打小习武,白鸾也是前世也是个冒军籍的,她们俩这条路子修炼出来的,对外表自然说不上多在意。
也因此,为图方便,她俩从离京第一天,就早早换上林恪提前备好的胡服。料子嘛,是耐磨的,刺绣呢,是没有的。
江南是鱼米之乡,亦是富庶之地。能在长公主身旁往来的女子,自然也非等闲之辈,来人中怕是没有像她们一般“朴素”的。
这下好了,真被当成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了。
福懿是个耐不住撩拨的,见那婆子狗眼看人低,忙上前一步:“你这个人,好没有……唔,阿鸾……”
白鸾忙不迭捂住她嘴巴,紧紧跟在那婆子身后,趁婆子不注意,暗地里朝福懿眨巴眼。
白鸾嘴巴也没闲着,边走边搭话,还装出张笑语盈盈的脸:“久闻长公主府奢华非凡,怕是皇宫也不能比拟,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她从袖里摸出块碎银子,硬塞进那婆子手心,“我同妹妹赶路太久,连个好旅家都没找到,多亏公主大气,就劳烦婆婆带路了。”
那婆子却出乎意料地拿手挡了挡,不接银子,淡淡道一句:“女娘不必见外。”
婆子把她俩引到一间房前,从腰间取出一大串大差不差的钥匙,也不嫌着急,慢吞吞一个一个试。待把那一大串钥匙试一多半后,终于打开锁,又对着自己一双手吹吹灰,说了两句客套话,便走了。
白鸾见那婆子走远,才舍得抬起眼打量这间屋。
这屋子位置偏僻,屋内装饰也可以配得上简陋二字。除一部床,一个箱,一张桌外搭四个小凳外,就什么都无了。
福懿公主颇有几分泄气,她歪在光秃秃,连张被子都无的床上,头一歪,手一摊,装一副生无可恋状:“好了,阿鸾,这下可以说你想做什么了吧?”
她俩中,白鸾看着乖,实则从来都是主意大的那个,福懿很清楚。
没有外人在,白鸾也不必装笑脸,她自顾自斟一杯水,慢条斯理喝上一口,明面上,神态自若。背地里,却偷偷地用手指轻抚那把被自己藏至肘下的短刀刀鞘,熟悉的触感让她找回几分从容。
“你不觉得这公主府很是古怪吗?”
福懿是个聪明的,又和白鸾相处久了,两人默契十足,自然一点就透。
奇怪吗?当然奇怪。
刚那婆子说是公主结婚,可公主大婚,一不上报上京,二府前冷冷清清,怎么也不像封地八百邑的长公主的排头。
其次,那婆子走路起脚快,落脚缓,悄无声息的。能做到这点,至少也需要习武的童子功才成。
看来这长公主府也不一般啊……
福懿缓过神,一双好看的眉毛像小山般聚起来,漂亮的猫儿似的琥珀眼仁也跟着动了动,显然在打算什么坏主意。
“那阿鸾想如何呢?”
白鸾收起短刀,轻轻摇头,神态里居然也有几分茫然:“我不知道。但长公主给我们找了个好居所,那就既来之,则安之。”
横竖眼下也没什么好办法,她见不着长公主面,事情就办不了,办不了事情便不能离开扬州,暂且住下,总比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强。
白鸾眯起眼睛,看来,她那位干娘是个有本领的。
又次日,天色将亮不亮,露珠将滴不滴时,那位婆婆果真往而又返,站于床沿,神色凝重,递她俩一张名纸。
“劳烦两位小女娘,带上名帖,前去见公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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