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书院

那婆子在前,引她俩走路,行行复停停,拐了不知几个弯儿,终于将她俩带到。到门口却不进,只朝白鸾做一个“请”的手势,一个字不多说,如瓶一般守在门口,等她俩进去后,再把门带上。

一进屋,饶是白鸾福懿这般人,也被晃了眼。

屋内装潢当真是金碧辉煌,能做房梁的红木锯了,当吃茶时跪坐的桌角,够一家四口吃穿三年花不完的金子融了,做墙上装饰用的花纹。

白鸾殿中有一座珍珠做土,金子当身,里头奉着珊瑚的瓶儿。是当年皇祖母过寿,不知哪个藩镇送的贺礼,皇祖母瞅着新奇,就又转赠给了她。而如今,单这公主府里不起眼一角,便放了一对比她宫里大一倍足一人多高的珊瑚瓶。

白鸾心里一沉,脸上却没露出什么马脚,自顾自找个小凳,坐下斟茶水喝。

福懿原本有些怯,见她这般,那点子怯便被压下去,只觉得有趣,诚心捉弄,臂一伸便要抢白鸾手里的茶碗。

白鸾不恼,依她抢走自己手里的茶碗,静静看她喝茶。

待太阳慢吞吞攀上窗,从仅开一条缝的雕花窗溜进屋,晃白鸾眼时,富清长公主才肯现身。

门开了再合,长公主站在纱门外,当真宝相威严。

权势迫人的人从不兜圈。

长公主弯下腰,抚起她脚边一株珊瑚,不正眼看她俩,悠悠吐出几句话,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

“既来,便是有求于我,我帮。不过——”她手下一用力,掰断一小段珊瑚,话锋一转,“你们也要助我三件事,如何?”

不等白鸾回答,她把手里碎珊瑚一抛,扔到白鸾的脚边。

“拿上这个,还有你们的名贴,去理水书院一趟,那里最近闹得凶,找出带头的人,其余的,随便你们处置。”

富清长公主说得很轻巧,走得也很轻巧,连问问题的机会也不给白鸾福懿留。话音刚落,又急匆匆踩一双乌皮靴走了。

长公主并没给她俩拒绝的机会,公主前脚刚走,守在外面的婆婆紧赶紧将她俩塞进马车。那车夫也熟练,长鞭一挥,“驾”一声就朝书院扬长而去,徒留车上尚未认清状况的白鸾福懿面面相觑。

这是?

福懿鼻子眉毛皱一块,用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语调向白鸾发问:“阿鸾,我怎地不知道你还有调停酸儒闹事的本领?”

福懿向来不喜欢儒生,嫌他们繁文缛节多,私下里,从来都是用外人起的贬低挖苦之词称呼他们。

当然,朝堂上的儒生也不喜欢她,三天两头逮着机会便要参她这个不像公主的公主一本。

白鸾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长公主此举,就是白鸾也有几分如堕烟雾,摸不着头脑,她心中有惑,却又很快镇定。

“公主认得我们。”

白鸾短叹一声,说出她的结论。

也不奇怪,整个扬州城都可以看做长公主的私产,她俩原本也没想藏,大张旗鼓的下扬州,明里暗里又带了那么些随从侍卫,想不被发现才难。

只是……白鸾难免有些泄气。她上辈子做军人太久,虽然吃的糙,穿的破,住的大通铺,可勉强也算自个挣给自个了个自由,不像如今,事事被阻,处处受限。

福懿瞧出白鸾身上流出的那股子罕有的挫败,便安慰起她。

“认得不认得没什么打紧,不就三件事吗?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滚钉床,姑奶奶我也做定了。”

她拉过白鸾的手,一路并无他话。

理水书院坐落于城外山中,开元五年长公主刚到扬州,因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穷书生当街跪求,才下令修缮。时人赞其义举,为长公主塑了一座生祠,正在书院山脚下,自此香火不绝。

车夫“吁”一声驻马,请白鸾福懿下车。

这一程说是去书院,实则直到山脚,抬头望,离书院不近不远,倒还有几百节马车上不去的台阶。

车夫挠一挠头,为难解释道:“这理水书院规矩大,为向世人示风骨,无论何人来,都只准步行去。昔日公主来,也只好送至山脚,气得公主缩减供银,这才得了特许……”

白鸾好久没听到这般笑话,愣是险些笑出声。

要是今天来的是皇帝老儿,他们也会讲这劳什子规矩?不过欺公主不与人争锋罢了。

但她并没说把这话说出来——为难车夫算什么本事。只在心中暗想,看来这扬州城,也并非全然掌握在公主手里。

车夫又催促了一遍,她俩这才正儿八经下去马车。

白鸾稳重,先伸一只手扶马车,再踩一只脚凳小心下去。福懿轻佻,什么都不要,只从车身跳下,却还是稳稳当当。

她俩并不娇气,撩起衣摆,便一层层上台阶。路陡,白鸾走得气喘,看福懿不动声色,才发觉至少当下,福懿的体力比她这具身体强太多。

回去便练剑,她这样想。

她俩在马车上用了一段时间,走这段山路又耽误了一段时间。等走到书院大门时,已经快要到午时。

山间天气变化大,出来那会儿还是日当空呢,霎时便云雾蒙蒙一大片。白鸾回头望,看不清远处连绵山。

今日真是个奇日子,就连书院也门户皆闭。

白鸾叩门,无人回应,再叩,继无人应。还是福懿公主脑筋活泛,左看右看,在门侧面找到一鼎看上去锈迹斑斑,经年未用的钟。她摇一下,未响,复用力一摇。这次,声响传得极远,深林之中的鸟儿都被惊动,成大群展翅,扑腾着结队飞走了。

一小童着一件白布衣从远处姗姗来迟。

那小童站在只开一条缝门前,知礼数,明进退,说的却还是车轱辘场面话。

“今日不巧,我们书院不接客,白叫两位跑一趟,万请海涵。”

白鸾自知多说无益,便从腰间掏出富清长公主给她的那一小截珊瑚,又打胸前摸出名贴,将这两样合在一起,递了出去。

“有劳了。”

那书童双手接过白鸾递的东西,神色一变,匆匆往书院里头跑去。不多时,带来一位黑胖的儒生打扮的中年男人,他称呼他为山长。

理水书院毕竟是长公主出钱出力,一手促成的。那传闻中响当当的大儒山长见她有公主府才有的珊瑚,待她俩很是殷勤。亦步亦趋跟在她俩身后,从书院门前那颗千年银杏到书院最里那眼泉,里里外外,仔仔细细介绍一遍。

白鸾用心听,但不多说话,只在关键时候点头或说轻轻回个“嗯”。在这位现任山长介绍下,她也终于把这次富清长公主派她来的事由理个七七八八。

在扬州,理水书院以学风浓,大儒多闻名,上至八十岁老妪,下至三岁稚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单书院不收束脩,不事生产,全凭长公主私产这一条,其他书院就望其项背。

多少寒门子弟拼着这一点,想要进理水书院。进来了,往短处说,三年五年内无饥馁之忧;往长处说,或科举入仕,或在长公主的铺子里当个账房先生,不管怎么说,于贫民子弟而言,都算改命之道。

问题就出在这里。

理水书院受公主恩惠,替公主公主办事自然也不奇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天经地义。

可公主当年出钱重建书院,却只要求了一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她要书院里,有一半女学生,一半女先生。

江南之地从来富庶,求学之风很是浓厚。大户人家的女儿也一定读书,不求做女状元,但识文断字是肯定的。

于是至少在当年看来,长公主的这点算不上要求的要求,也就很合适。

可惜世事易变。

这几年粮食欠收,整个扬州城又连着三年起了水灾,城中大坝若非是当年长公主同朝廷派来的官员一同看管修建,修得又高又结实,怕也抵挡不住。

只苦了周围乡镇,原先十里八乡称赞的富农们一个个卖田地,卖宅子,卖女人……卖到最后卖无可卖。一家一户留一个朽在病床上等咽气的老男人和嗷嗷待哺等吃饭的小男人。

原先他们尚且能容忍女人进学堂,如今却再不能了。

男人总是这样的。

若是有一顿满汉全席摆在他们面前,任由他们挑拣,他们或许愿意分出点儿残羹冷炙给女人,用来彰显自己的宽怀大量。可若是只有一盘菜,他们就再不会为了那点儿美名放弃实实在在的利益,哪怕那盘菜,也是另一个女人赠予他们的。

长公主口中的“闹事”,就是闹的这样的事。

这群男学生,想让富清长公主放弃自书院开办伊始定下的规矩——他们说女子识文断墨,实属勿需,如今年岁日艰,望公主收回成命,省下的开支,可供儒生,可救灾民。

竟是这样的事啊……

福懿一贯口直心快,听到这里再不能忍:“平白做什么美梦呢?那是公主的铜钱!公主乐意怎么花便怎么花,花不尽一个个丢河水里打水漂听响,也比救济这一群中山狼强。”

那黑胖山长不肯说是,也不肯说不是,站她俩身后,泥鳅一般局促,简直坐立难安。

白鸾见他这般,心里猜想又印证了六七分,略加思索:“闹事的是哪些学生?今日公主派我俩来,正是为这一件事,还望山长引见。”

山长这时才长松一口气。

他领她俩穿过一条长廊,又折行,拐过一道木桥,复踏过一道石拱门,终于让白鸾在这书院最深处见到闹事的学生。

山中实在是凉,这书院里又尽是前朝时便有的大树,春来又发绿芽,一个个老干虬枝,遮天蔽日。大中午的,也把这处遮挡得阴岑岑,不透一丝光。

本应放于屋内受跪拜的孔碑被他们这些孝子贤孙搬到院里,书院里念书的学生也一个个做儒生打扮,头触地,屁股朝天的跪到石碑前。他们当中无一人不悲哭,无一人不跪拜,简直令人闻者伤心。

白鸾见此情景,眉头一蹙,同那山长一问一答。

“此处有多少学生?”

“六十三。”

“书院统共有多少学生?”

“共七十四。”

“不是还有一半女学生?”

“她们并不上名册,不算数。”

好一个不算数!

白鸾平复呼吸,走到孔碑旁,许是借了这面碑的光,她看上去居然也有几分庄严像。

她站在那里,不动,朝一群跪拜的学生喊出声:“公主今日让我来解决你们惹出的麻烦。都给我想清楚了,想要走的现在便走,等会儿可走不了了。”

那群小儒生并不理会白鸾,该哭的还是哭,该跪的还在跪,明摆着以退为进。

福懿原本同山长一起远远站在门边,正看热闹呢,这会儿清醒过来,马上小跑上前,站白鸾前,替她撑腰。

“都听到没?要走的快走,别在这儿唧唧歪歪磨时间,否则就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这回他们终于不哭了,齐刷刷抬头望白鸾福懿,又齐刷刷看跪在最前那名男子,最后缓缓低下头。

白鸾也随大流望向那男子,他不回避白鸾的视线,两人四目相视了会儿,那男子才终于站起身。

那男人穿青色澜衫,下套绔裤,一打眼便知是纨绔子弟。他同着布衣布裳的其他人都不同。

他义正词严。

“书院当年重建有公主一份抹不去功劳,学堂上下对公主也是一片敬重之意。可今非昔比,公主为何一定要让女子进学堂?省下一笔开支,花到应该花的地方,岂不更好?”

福懿除白鸾外从不惯着谁,朝他翻一个白眼,明目张胆嘟囔道:“什么该花的不该花的,你分明就是想把别人家的钱都捞到自己怀里,装什么大尾巴狼。”

那领头男子听到福懿说的话,面色不改,又回答。

“女使此言差矣。女子成婚后操持家务,养育儿女,侍奉公婆,哪一桩哪一件需要识字?读多多的书,难不成想出一个女状元?朝廷不需要女状元,这世间又岂有侘鸡司晨的道理!”

福懿这下是真气了,挽起衣袖同那领头男子吵起来,后面跪着的那些子儒生也不甘示弱,一个个起身,一群鸭子般,七嘴八舌聒噪着同她吵。

一时间,这里闹得乱七八糟,不像学堂,反倒像卖肉摊。

饶是白鸾再好的脾气,面对这样一群这样无理闹三分的“鸭子”也按耐不住。

她趁没人注意到她的当口,又迅速绕回到孔像前,双手高高举起那尊小石碑,猛地往地下砸,“咚”一声响,石屑纷飞,地面被砸出一个小坑,连那孔像也四分五裂。

众人皆惊。

还是那个领头的书生反应快,箭一般跑来,装也不装,朝白鸾发难:“朝廷尊儒!如今天下读书人,有一半人尽戴儒冠,女使此举,是对夫子不敬,是对天下读书人不敬!”

白鸾拍一拍手上的灰,抬脚朝那书生一点点走近。

她语调不紧不慢,并不慌张:“急什么?一座石碑,又不是真的孔夫子。”她掏出那把短刀,放在书生脖颈处,见他不敢乱动后,再神色自若打他腰间抽一把折扇,展开,仔细瞧上面的题词,“你姓范?家中是做什么的?住在城中何处?”

那书生不说话,不甘心朝女人示弱,又害怕女人手中的刀,像个鹌鹑似木楞着,杵在那里。

眨眼间,院里都安静了。

他后面跪的小儒生许是同他关系好,一时急火攻心,竟跑上前去,指着白鸾鼻子骂。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尔等今日行卑鄙无耻,仗势欺人之事,难道是要向天下宣告,长公主也是这般人吗?”

福懿见有人敢指白鸾,自然不乐意,也跟着跑上来。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一脚踢到那骂人书生的心口,踢得那学生直不起身,受气包似捂着心口跪坐地上。

福懿拿食指指那小儒生,骂了个痛快。

“你又是什么腌臜东西?酸儒一个。说不定苦学三年又三年连个举人都考不上的玩意儿,也配骂长公主?狼心狗肺。”

白鸾忙拉住福懿,冲她摇一摇头,确定她不会再动手后,朝那些学生发难。

“我知你们看不起我,也知你们看不起公主,男人怎么想我不在乎。可是别忘了,当年突厥攻进大都,是公主死战才保住的百姓。你们脚下踩着的这个书院,是公主的私产,诸位如今能在这里全须全尾朝我发难,全赖公主慈悲心。”

这群儒生大部分都是农家子弟,天资又平平,除理水书院,再没其他容身之所,听白鸾这么说,也不挣扎,知道再无斡旋之法,一个个低下头颅。

白鸾扫视了一圈,补全最后一句话。

“从今以后,有谁敢再妄议一句,滚出书院。”

说罢,她拉着福懿,不理会跟她俩后面堆笑的山长提的留饭之说,拂袖而去。

路上,淅淅沥沥下起春雨,台阶比来时滑,她俩手挽手,小心翼翼并肩地走。从高处看那架马车,是烟雨中一个渺小黑点。

“回府吧。”

她对马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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