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里一场风波在扬州城闹得沸沸扬扬,有人夸赞她俩,有人辱骂她俩,更多的传闻则是说长公主府来了两条忠心耿耿的哈巴狗。总言之,坏话多,好话少,可不论坏话好话,白鸾再没有再见过长公主一面。
倒不是她不想见,她比谁都急着取信于公主,好弄清楚当年的旧事,也好替林恪争取到长公主的支持。
但是长公主就像消失了一般,声称自己要准备大婚,再不见任何人。
长公主虽不见白鸾她俩,倒未曾亏待她俩半分,日日精致新奇的菜肴流水儿往上送,这样住半月下来,连带着马厩里的马都肥了一大圈。
不过,长公主还是给了她俩一张包含扬州城内所有大户姓名官职,商铺财银,亲姻画像的折子。
福懿一贯不喜欢看这种东西,拿到手后潦草扫几眼便丢给白鸾了。
夜里无事时,白鸾支一盏油灯,不多时把折子上的字都牢牢刻在脑子里,后借着烛火,把那折子烧成一把灰。
这天,院里桃花挤得正紧,她俩不打算辜负好春光,正在树下好端端练剑时,一张拜帖被递上前来。
福懿接过拜帖,扫了一眼,迟疑着反手将帖子递给白鸾。
“阿鸾,你认识范夫人吗?”
白鸾摇头。
“那她为何要帮我们办接风宴?”
白鸾再摇头。
“不清楚,不过既然这帖子能到我们手中,还是去一趟为好。”
扬州城果然繁华,和京城比也是毫不逊色,城内大路平阔,魏锐驾车,又快又稳,两人很快便到了。
福懿急性子,车还没停稳便三步跨作两步跳下马车,欣欣然笑着昂起头朝白鸾伸出手,十足纨绔做派。
白鸾见状,十指合拢轻拍了下她举得高高的手,随即也跳下了马车。
两人默契相视一笑。
范府影墙前篁竹清幽,池塘前石阶曲折蜿蜒,直通水中央一块孤零零的太湖石,那石头上用红墨拓题“湖心石”三字,石上单一支杏花颓唐地开,花瓣大多坠明镜一般湖面上,随水上的小漩涡打圈,俨然快开败了。
福懿好奇地多瞅了几眼那棵杏花树,宫内处处讲究大气磅礴,她是从来没见过江南情调的。白鸾上辈子大好河山看得多,对这园中春景没什么兴致,不知不觉,两人拉开一小段距离,福懿这才如梦初醒,快跑了几步撵上白鸾。
她俩在府中婢女指引下落座,她们是主客,又是公主府的人,自然落得是高处的上座,是好位置,满园春光一览无遗。
待坐好后,白鸾从上由下扫视一番,不由得哑然失笑。
宴席上皆是扬州城内同范家交好的大户女眷,除了她俩,半个公主府的人都没。这哪是接风宴,分明是鸿门宴。
果然,她俩连口茶水都没喝上呢,就被发难。
次座上一位头上插满金银翠玉,约摸有六十来岁的老妇人率先开口。
“听闻公主府内有一多宝阁,阁内藏书万卷有余,为江南第一大藏书阁,两位女使可有见过?”
白鸾瞧了一眼,说话的正是这范家的老夫人。
福懿没给白鸾回答的机会,抢答道:“未曾。”
“那两位女使开蒙时总读过《女则》《女训》吧?”
福懿继续回答:“未曾。”
“那两位女使究竟读过什么样的书?”
福懿懒洋洋打一个哈欠:“不读书。”
老妇恼了:“女使可是在戏耍老朽?”
福懿瞪大眼睛扮无辜:“我素来不读书,何来戏耍一说?”
……
白鸾强忍笑意。
看来不读书,还是有几分好处在的。
见那老妇说的话不奏效,旁边一个穿布衣,把脸擦得惨白的年轻妇人又接过话茬。
“两位女使纵使不爱读书,家中父兄总也教过为女为妻的道理?怎能对长辈如此口出狂言?”
福懿无语:“不读书就叫口出狂言,那我还要说在座诸位不忠不义不诚不信,书都读进狗肚子里了呢……”
这种话说出口,听在这些人耳朵里,就是**裸挑衅了。
老妇怒极,反问福懿:“女使何出此言!老朽活六十余载,还是头次被人这般羞辱,难不成有公主撑腰就可仗势欺人?”
福懿想说些什么,硬是被白鸾抢先了。
“扬州城三年大灾,汝等不为我大昭捐一颗粮为不忠;书院假意开办女子学堂,转而反悔为不义;拿接风宴将我俩骗至此处,后软硬兼施为不诚;先出言挑衅,再搬出长辈派头为不信。老夫人,我可有说错?”
那老妇旁侍候着的中年妇人见状,索性切回正题:“女使伶牙俐齿,不愧公主府出身。只是单为个人恩怨便离间公主同书院上下数百师生,怕不是君子所为。”
原来是为了这个。离间?好大的一口锅啊。
福懿见白鸾同那妇人争起来,忙帮腔:“那书院里的书生又何曾将公主放在眼中?如此狂妄之徒,咎由自取罢了。”
白鸾只好伶牙俐齿到底:“夫人怕是误会了。上次去书院,我见那儿的师生可都惬意得很,怕不是比公主府里的小厮都要清闲,何来离间一说?”
她在这里把儒生比作家奴,在这些正统高门眼中正是**裸的侮辱。在场之人一时间脸色皆变,猜不透这究竟是公主的想法,还是白鸾福懿两位添油加醋之言。
就在这语破石惊之际,一个扎着总角辫的丫鬟跑到刚刚说话那年轻妇人身旁,还没跑到,脚一软,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道:“不好了,大太太,大事不好了。”
在勋贵之家,下人也代表家风,今日明面上是范府的丫鬟失了规矩,实则却是大太太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大太太急,又不好当着众夫人面惩戒那小丫鬟,只好恶狠狠剜上她一眼:“什么事情不好了?你仔细说,要是拿小事叨扰了众位夫人,当心你的皮!”
那小丫鬟却还是失了魂一般喃喃自语:“不好了大太太,不好了,春梅找到了!”
大太太一面骂那小丫鬟:“找到就找到了,你这贱皮子急什么!”一面向宾客解释,“春梅是我房里的大丫鬟,从小伺候的,前几日忽然不见,府里一直在找。”
那小丫鬟这才大哭起来:“大太太,春梅……她死啦!”抽抽涕涕吸鼻子,“春梅……春梅她就在那湖心石后面吊死了,脸色青紫,舌头伸得老长,管家已经去找老爷了,您也去看看吧!”
大太太这时才真正生气,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踹在那小丫鬟小腹上,疼得丫鬟“诶呦”一声,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大太太不能不去——照理说死一个丫鬟不算什么大事,可范家一贯自诩清流,范家朝堂之上打出的名号便是“宽厚”,如今范家二老爷正在京城等待升迁之际,下人却不明不白死在老宅里,就算衙门不主动来,他们也是要去把仵作请来,以证清白的。
满座宾客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一时间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刚刚那老夫人拿主意,当即要几个得力的小厮送客。
福懿趁着间隙,跑到白鸾身后,轻轻捏了捏她的肩,“阿鸾……”
白鸾用只有她俩能听到的声音回:“怎么?你也想去瞧瞧?”
福懿只是皱眉:“有蹊跷。”
是啊,有蹊跷。
为何那小丫鬟能跑到宴厅之上?难不成范家的家仆都是吃白饭的,连个小小的丫鬟都拦不住?单这一点,就足够人起疑了。
福懿见宾客走得差不多,压低身子,凑近白鸾耳旁:“我离得近,看得清楚,那丫鬟的鞋袜都是干的,不似从水上来。”
白鸾回捏了下福懿的手,示意她安心。
随后站起身,跟在范太太身后,福懿则跟上白鸾,三人一同走,像一列大白鹅,多少有些滑稽。
见她俩这般不知趣,范大太太撇下一对尖尖柳叶眉:“两位女使,这是我们范家的私事,于情于理都不该……您这是?”
白鸾笑着开口:“范夫人,您这话可就见外了,公主她和贵府本就交好,何况这整个扬州都是公主的封地,如今出了命案,岂有公主府的人不能看的道理?”
范夫人沉默,良久道:“也罢,你且同我来。”
白鸾福懿二人随范大太太上一小舟,左右两小厮各执一船桨,四人逆水行舟,划向那块湖心石。
白鸾惑:“贵府平日去湖心也这般麻烦?”
范太太摇头:“平日里没人去。之前湖上倒是有一座木桥,去年冬日连日雨雪,沤坏了,我又百般琐事缠身,便一直没抽空修。”
此刻,范大太太脸上没有之前同白鸾她俩争执时的偏执神色,倒显出几分中年妇人独有的母亲般的温和。下船时,她甚至还特意伸手,拉了白鸾一把。
白鸾没躲开却也没道谢,许是看出来白鸾态度,范大太太并不恼,只低声在她耳旁说了句:“我的女儿,她也同你一般大。”
白鸾这才回想到之前公主给她的折子,上面记载范家时,特意提到过范大老爷这支子嗣单薄,十年得三女,能养大的到底却只有同结发妻的这一个女儿。
细究起来,那折子上还写范大老爷打年轻时便是位花花公子,人老心不老,而立之年仍豢养外室,烟花柳巷更是常客。
这么多年却还是只有一个女儿……
范大太太的娘家是干什么来着?白鸾又在心中回想一番,确定那折子中并未提此。只是说范大爷年轻时外出求学不幸被一伙山匪所虏,再下山时,便带上了范大奶奶。
连长公主都没摸透啊,真是谜一般的家庭……
白鸾摇一摇头,让自己先不想这个。
这湖心无风无浪,矗立一座用挖塘时的泥沙填出的孤屿,长宽均不超十步,光是她俩同范太太站上就有些许窄,很难想象若是等会儿范大老爷,仵作再加上家丁一同站这上面,该有多狭。
弯月下,一根麻绳穿过杏树当中,那具尸体直挺挺挂在树杈,树影无,人影无。风沙沙吹过她湖蓝色的绸衫,女尸头上的银钗叮当作响。
白鸾是第一个去瞧那尸体的,福懿第二,范大太太则躲在最后,好容易壮起胆子瞧一瞧那吊死的侍女。只消一眼,她便神色大变,把手死命摁在白鸾肩上,好让自己不至于太失态。
“是春梅。”范大太太面显悲拗,呜呜咽咽,不似伪装,“春梅她手腕处有一块疤,是七岁时我打翻油灯,她一心护主,不小心烫到的。这些年,她和我情同姐妹……”
“节哀。”白鸾扶住范大太太,如是说。
不多时,范大老爷便领着仵作前来。
范大老爷没什么可说的,无论长相、衣着或是神色都同这江南其他大户没任何分别,扬州本就富庶。
只是他身旁那仵作白鸾总觉得面熟。
他不美不丑,身量不高,眉目之中有一股宁静之气,瞧上去不像仵作,反倒像书生。
白鸾不记得在何处见过他。
这辈子不记得的事,那便只有上辈子了。
白鸾这边正冥思苦想,想究竟在何处见过那仵作时,那边仵作竟已验完尸,查明真身,预备打道回官府交差了。
白鸾???
断案何时能这般迅速了?
福懿第一个拦住他:“你……这就验完了?有什么结论?这个丫鬟是怎么死的?”
仵作先看向范大老爷,又看向范大夫人,见这两人都一言不发,才幽幽开口。
“自缢。”
福懿???
“你来府上一遭,结果就是来验证这丫鬟是自己上吊死的?”
那仵作点一点头,再不说一句话。
五人一时之间僵持于此,一直在旁观察的白鸾忽地上前一步,对那仵作说。
“我乃公主府使,今日于此处,尚能代表公主之意,这丫鬟颈处淤青为环状,双手扭曲,指缝间也有血迹,与自缢不甚相同,还望大人彻查。”
那仵作似是听到什么笑话。
“大人?女使怕是称呼错人了,小人断担当不起此称呼。”
福懿更气:“你是个葫芦吗?哪有这般断案的!”
那仵作也跟着抬杠:“我如何办案,乃官府要求,同女使无关。”
套近乎没用,搬出公主来也没用,福懿又拦着路,硬是不让那仵作走,几人便在这湖心上呈僵持之态。
还是范大老爷先开口:“女使误会,他不是……”
话没说完,极静中,一阵急促的划水声传进众人耳膜。
她眯眼往远处看,映入眼帘是范府的另一艘小舟,范府的大管家穿一身青绿细麻圆领袍衫,戴一暗绿瓜小皮帽,立在船头,两小厮飞速划桨,哗啦啦,哗啦啦,马上就到了。
船还没停稳,大管家便急忙一路小跑,跑得小瓜皮帽掉了也没留意,一直跑到范大老爷跟前,气喘吁吁朝着范大老爷耳旁耳语了一番。
一时之间,范大老爷神色巨变,晃了几晃,像只软脚虾一般。
他扶住假石的一角,脑门上冒一层细汗:“你说什么?小凤她也死了?也是吊颈?”
“是,老爷。”管家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像打翻了调味瓶。“老爷,官府的捕快到了正门,正催您前去呢。”
范大老爷面色铁青,却端起一副为官派头,迈大步往前走,同管家上了同一艘船,小厮便又掉头,将那船划了回去。
从始至终,他没看过范大太太一眼。
返程时,白鸾她们二人还是和范大太太坐上同一艘船。
月色下,范大太太再没有管家妇人的华贵派头,屈膝斜坐于小舟上,又将一只手半插进池中,低头看月光同水波荡漾。
“二位都听到了吧?那小凤便是大爷在外面养着的外室,前些日子我还因她同大爷怄气,如今她也死了,还真的是……”
她没接着说下去,所以白鸾也不知道她是想说“天可怜见”,还是“苍天有眼”。
这个女人被后宅琐事折磨太久,久到珍珠变成鱼眼睛。
待她们到岸上,捕快已早早在原地侯着。
春梅是范家奴,签过身契,死了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可小凤不同。
也不知为何,范大老爷尚未给他这位外室赎身,小凤的卖身契还在那老鸨手中,而如今人却范大老爷给她添置的宅子里不明不白的死……
范大老爷有官名在身,捕快自然不能像逮那些小毛贼一般逮他,只是恭恭敬敬说要请他去官府一趟。
纵是如此,范大老爷脸色仍是不好看。还是范大太太安抚他:“老爷,您且去,府中万事有我。”
没想到的是,范大老爷听到这句话,脸色更是不好看,只丢下一句“用不着”后拂袖而去。
此情此景,白鸾福懿二人更是摸不着头脑,万幸这一夜所观范府闹剧彻底宣告结束。
临走前范夫人亲亲热热拉住白鸾一双手。
“让二位女使见笑了,只是家丑不可外扬,有劳女使遮掩一二。”
白鸾福懿在自己的“一定,一定”的客套中,找时机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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