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与你一同来耿山。”
扶醉月答完一句便不再多说,转而却又斟酌着开了口:“你……想好了吗,此事若是不成,你便是彻底暴露了,往后你要与之周旋的,可就远不止当年凶手,还有其余觊觎名画的人乃至于月章阁——”
“凶手在这山上。”叶暄凉利落地打断了扶醉月难得的长篇大论,自顾自道:“方才我被人跟踪了,看来对方确实是冲着我来的。”
凌书渐闻言愣了。
“我们方才也遭到了跟踪。”
“什么?”
叶暄凉原先肯定的表情凝固了一刹,继而被疑惑填满:“怎么可能……他们要的不是名画么?”
“估摸是想将我们一锅端了——”凌书渐道:“你改头换面也被认了出来,躲藏不是法子,我们需得先下手。”
他遥遥看向不远处杜氏灌汤包那点可怜的“门面”,话音缓缓放轻:“他也知道一些什么吗?”
叶暄凉眼神落寞了一阵子,握住刀的手悍然松开,神色有些复杂:“不……罢了,我再想法子。”
杜百泉行医济世救人小半辈子,不管干什么也只是为了那点铜板,本心并不坏。何况他先前也算是于她有恩,她不能将他卷进来。
凌书渐一见她犹豫,便大抵猜出了她意愿,却还是问了一声:“那你让我们去找杜百泉是何意?”
“你去告诉他,趁早洗手离开。”叶暄凉此时却平静了下来,“若是不听,便告诉他这画担着无数性命,反而阻他财运。”
所言出乎凌书渐意料,听到时他还愣了一会。
“好。”
待人走后,扶醉月方才开口:“你们究竟是在查什么?是为冷宅而来,顺便查到了旧案线索?”
“我可没说。”叶暄凉松松垮垮倚在树旁,远远望着凌书渐与杜百泉解释,悠悠道:“我可早就等着刀会了。”
“你……”
她恍然明白。
这二人,一个是顺应天时,一个是蓄谋已久。
叶暄凉知道凶手为画而来,这些年也在尝试用画引出凶手,往年清明时也曾暗里查过,然而皆无所获。
这一年参与的人多了凌书渐——或者说是月章阁,于是叶暄凉来了第三次。
“你以前来耿山,怎么不与我说?”扶醉月想通一些事实,突然有些不明白:“凌书渐他也不知道你来过此处了?”
叶暄凉笑着摇头,脸色无比轻松。
“阿月,事理我还是分得明的。你呢,好好生活,哪怕日日在芸香馆里醉生梦死也好——卷进来对你和你家人都不好。”
凌书渐远远看了过来。
“来吃一顿么?方才出笼,还热乎着。”
灌汤包的香气顺着风飘到叶暄凉鼻腔,于是她打断了扶醉月正要说出口的话:“走。”
杜百泉被凌书渐“丢命”的威胁步步紧逼到无话可说,也确实反省出自己是有些异想天开,此时无可奈何给几人盛吃食,一面又喃喃算着价钱。
少爷一听有些不乐意:“钱不少你,小气什么。”
一句话治好了杜百泉自言自语和萎靡不振的一时毛病,他痛痛快快地又给他们加了几个包子。
“那可不是……几位饱腹要紧,管够,管够!”
一句话让杜百泉吃了定心丸,叶暄凉却转过身来疑惑地看了少爷一眼。
“你带了多少钱?”
凌书渐小心翼翼地挑开包子极薄的外皮,让滚烫的汤汁淌出来,听见这话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千绍带了。”
“哟,这是熟识了?”叶暄凉料他是说漏了嘴,也便不戳破,顺着这话故作惊讶地回了一句,就默不做声睨着他脸色等他下文。
“……”
竹碗中热气升腾,凌书渐在一片雾气之中抬眼,一时语塞不知作何说法,干脆又闷着声埋下了头。
约莫是时辰也将至,刀客们或饥或累,大部分人已经离开去寻吃食,台下人们兴致也不及初来乍到。
热闹散去,还在打斗的两人也便或多或少松弛了一些。
约莫是没有看客,表演也便了意义,输赢也便没了见证。
于是真格也就渐渐玩闹似的,最后索性停了手。
叶暄凉的目光在一众来人之中梭寻许久,没看到眼熟的面孔,便又状似无意伸了个懒腰。
她慢条斯理咽下一口肉馅,调整好表情,就施施然找上了一个汉子。
凌书渐被滚烫的汤汁溅了一手。
他眼睁睁看着叶暄凉与那汉子附耳说了几句,后者眼神逐渐迷离,随即眉开眼笑,很快又正色下来。
凌书渐手中竹筷不住敲着竹碗,直敲得身旁的人拧起了眉。
扶醉月一把抢过竹筷,没有理会凌书渐的目瞪口呆,径直甩了开去,筷子直挺挺扎进了地里。
“诶哟我的筷子——”杜百泉余光瞅见了这一幕,手上却忙着支起桌板待客,没空理他们,只好发出了一声冗长的抱怨。他忙着陪着笑拉客,此时简直想要再生出一个头来,一个对付客人,另一个对付那位屁事可多的金主少爷。
而扶醉月这一动静,让她从一个不苟言笑的美人变成了不苟言笑且惹不起的美人,还似乎恰好勾起了一位刀客的兴趣。
于是该刀客满面春风地撞上了南墙。
凌书渐意识到失态,默默收回手,冷眼旁观了一出“英雄难过美人关”,才拽住了忙里忙外的杜百泉。
“再给我拿双筷子。”
杜百泉拳头捏紧了。
奈何此人勉强还能算是个金主,纵他心里八百个不情愿,面上还是春风化雨地应了一声,陀螺一般又被抽回了小破屋。
三个人,灌汤包吃到饱,花销可不少。
凌书渐百无聊赖坐着,忽然就支起了耳朵。
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哨音。
为防幻听,他简直将所有心神集中到了听觉,却迟迟未听到第二声。
月章阁的召集令是三声连着的长音,这不符合也便罢了,可这单单一声哨音撇出来,还如此微弱遥远,叫谁猜去。
扶醉月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凌书渐重新支起了耳朵。
两人心领神会,暗中操起了刀。
很快,第二声哨音遥遥响起。
这一声却明显更为清晰,宛转悠扬,已有了调子。
然而凌书渐记忆里却从未有过类似的密语。
怎么回事!
莫不是在他上山这短短几日,月章阁又约定了新密语?
声音还这么大,生怕这一帮亡命徒听不见吗!
第三声密语很快响起。
依然是他记忆中从未出现过的密语,依然是长长一段转音。
这哨子谁吹的!
还吹出花样来了?
然而他们三人还没动静,刀客中间却已有了不小的骚动。
叶暄凉轻易混了进去,揣着手听方才被她忽悠的汉子猜测是谁走漏的风声。
等风声被“走漏”得差不多了,她才再次施施然回到扶醉月身边。
她这才拣起竹筷,转而盯住了凌书渐:“找你的?”
凌书渐愣住。
方才将自己撇了出去,他倒是漏了这一层。
叶暄凉不露声色地提醒:“你若是答,就离远些再吹,免得打草惊蛇。”
“不,不必……”少爷反应过来。
“我来之前嘱咐过沧欢,派了一队干事在耿山周遭分散埋伏,他是被夺舍了这个时候找事?”凌书渐脸色逐渐阴沉:“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了。”
“方才的哨音毫无章法,听来就十分奇怪,外人听不分明,只知道是月章阁有了行动。此时耿山势必乱成一团——他赶在我们之前了。”
叶暄凉原意是利用名画引起的骚动打乱对方阵脚,然而在奏效之前就被察觉到,并且对方还反将一军——叶暄凉一行已如此被动。
“宣姑娘,月章阁那群狗追到这儿来了!你趁早逃吧,他们说不准也是冲着图来的!”
闻声她回头。
是方才被她忽悠得最服帖的一个。
这人面相是有些凶神恶煞的,声音也粗犷得极其贴合相貌,语气却近乎温柔如水,对比之下,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虽是这么想,叶暄凉还是感叹:人不可貌相。
她应了一声,没再理会碗中剩余的半块肉馅,正要起身另寻出路,视线忽然被人挡住。
是叶汀山。
还有姗姗来迟的千绍。
叶汀山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乍暖还寒的天,他额角已挂上了细密的汗珠,气还没喘匀就揪住了凌书渐的领子:“怎么回事!”
凌书渐猛然遭了这么一出,一时没反应过来,险些背过气去。千绍伸了只手准备拉架,一见叶汀山周身气焰,瞬间蔫了下去,讪讪缩回了手。
“你疯什么?”叶暄凉迈出去的步子撤了回来,转手扯住了叶汀山胳臂,低声解释:“被人截胡了还不知道,上赶着闹内讧呢?”
被叶暄凉堵住话头,叶汀山气焰灭了大半,手却还倔强地提着凌书渐领子,直到再次被扯了一下才悻悻松手。
言语间,此地刀客几乎已四散奔逃——毕竟山下是月章阁,江湖中人一般不敢正面硬刚。也偶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上前挑衅,不过除了少有的“真本领”,基本都碰了钉子。
万人之下的官架子简直要抬上了天,月章阁办正事都是窝囊废,对付自己人却仿佛天生就会耀武扬威。
凌书渐挣扎着坐起了身。
他望向所剩无几的刀客们与望着满桌狼藉惶然大叫的杜百泉,冷静地吩咐千绍先付钱,自己则掏出一程哨,用力吹了三声。
众人齐刷刷看了过去,脸上写着错愕与惊诧,也许有夹杂着恨意,却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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