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叶暄凉忽然睁眼,“你打算什么时候彻查月章阁?”
凌书渐没料到她会问起这个,思索了一当儿才试探问道:“不如就这两天?若冷修真有鬼,姚大人也算是刚出山就有功,以庆功为由办一场家宴……”
“好说,那你想怎么去找?一个一个去验么?”
叶暄凉抬眼,劳累一天,她眉目间已带了些疲惫:“可取,但不现实。”
凌书渐语塞。
“更何况月章阁平日招收干事应当并不会刻意去记录他们相貌吧,这样就算不乔装改扮,也能轻易混进去。”
叶暄凉一面说着“可取”,一面又提出种种来反驳,自我矛盾了一当儿,终于没撑住,留了一句“记得去看看陈皎”就起身离去。
凌书渐看着她背影,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她是从什么时候掺和进来的呢。
叶宅从十五年前灭门——甚至可能更早,早到《江陵向晚图》流入叶宅,就被觊觎上了。
他不大明白,一张画而已,顶多就只能值几个钱,怎么就值得冷修父子倾尽全家性命?莫非,画里头藏了他家命脉不成?
冷修想不明白,冷欲秋也不晓事么?
他拖过一只马扎,在冷修床前坐下,开始神游天外。
也许有些事就是没有逻辑,就是让人想不通,让人意外——如果所有事情都能一眼望到结果,他们这些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凌亭以往与他说时,他想不明白,觉得一切事理都应是有迹可循的,觉得他爹在放屁。
然而现在发现自己无师自通地懂了这个事理,他反而有些失落。
凌书渐想得太投入,等后知后觉发现冷修已经醒了且正在用骇人的眼神瞪着自己时,他心里咯噔一下,一巴掌险些照着冷修的脸拍了上去。
这人是不是有病!
灯火本来就暗,冷修那直勾勾的目光扫过来时,更有索命鬼的意味了。
老人手脚依然是被捆缚住的,浑身上下就剩个脑袋能大幅转动——凌书渐早就试过绳索的结实程度,气焰分毫不落:“你醒得可真不是时候。”
然而话虽这么说,他也不敢随意换人来看守,于是盘算着时间,出去找沧欢了。
沧欢白日里连着睡了一个多时辰才被人喊醒,想来夜里也是能多撑一会儿——
然而少爷还是低估了沧欢,摸到他房前时,沧公子震天响的鼾声将凌书渐狠狠镇在原地。凌书渐独自凌乱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让公子爷也体会一下平民百姓之苦,毅然决然地敲开了门。
竟一夜无事。
沧欢身为月章阁一个最大的废物头子,这次守夜居然没掉链子,简直堪称他入阁以来一大“壮举”,凌书渐险些就要去买酒庆贺。
他这一番行动简直是给沧欢带来了莫大的屈辱,几人原就要半开玩笑闹起来,叶汀山却独身事外,淡淡道:“冷修死了。”
一句话给众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叶暄凉眼角跳得厉害,文言就迅速上前去探冷吸引鼻息。
确实死了。
然而他尸体还是温热的,摸起来没死多久。
沧欢心绪急转直下,神色都有些慌乱:“我昨夜里还和他吵了几句,但是我没说什么啊,我真的没说什么……”
他还想再解释,就被叶暄凉打断话音:“不用说了,不是自杀。”
她从冷修脖颈处取了根银针出来。
银针取出来时已经发黑了,伤处黑色的淤血汩汩淌了出来。
“怎么连冷修也不要了?”银针被她用帕子裹住,慢条斯理折断,随手丢在了桌上:“沧欢,好生处理了,凌书渐,不必再派人去搜寻了,找不到的。”
少爷被她一言叫了回来,安安分分等在一旁,看她再去探冷修鼻息,却被一语敲醒:“尽快彻查,最简单的法子,干事全都关禁闭,一个一个验——”
叶暄凉眼神异常冷冽:“地方不够,地牢总有吧,再不济冷宅腾出空屋,不论如何,再不能死人了。”
不大的屋里挤了五个人和一具横躺着的尸体,却一片死寂。仿佛是已经将叶暄凉认作主心骨,静静等着她发号施令——然而这一回她没能靠谱,沉默片刻,冷静地丢下一句“你们看着办”就转头离去。叶汀山也便没给他们留一个眼神,跟着叶暄凉走了。
沧欢攥住沾了血的帕子,想挽留,却说不出口。
她不过外人。
在座余下三个,哪一个不是对月章阁知之甚深——若连他们也不知怎么验,叶暄凉有什么法子。
她也不是神,平凡女子而已。
冷欲秋四处潜藏,冷修死了,月章阁奸细也毫无头绪,好像已经陷入了死局。
“去问陈皎。”凌书渐率先打破僵局,也率先转身出门——他眼皮突突跳,一路只去想最好的结果,然而推开门一瞬,燃起的一丝希望也被当头浇灭。
陈皎也不见了。
凌书渐暗骂一声,四处走动一圈,也没见到什么可疑的踪迹。
窗子已经封死,陈皎时自己偷跑出去还是被谁——冷欲秋引诱而离开?
没人知道。
在场所有干事都一脸茫然,一问三不知,气得凌书渐心里再次萌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为什么这里那么多干事看守,冷欲秋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在他们眼皮底下杀了冷修?
如果所有干事都已经被他们的人替换——
糟了。
他们这是羊入虎口,真要硬来,这区区四个人外加一个伤患,怎么能是他们对手?
他默不吭声再出了门,抓过沧欢就压低声音问道:“飞奴,给我找一只飞奴来!”
沧欢行事也没再掉链子,写信放鸟也远比凌书渐想象中顺利。他看着渐远的三只鸟儿,心里却简直已被不妙填满。
他一面忐忑不安地等,一面又开始暗戳戳计划着彻查。
凌书渐还是去找了叶暄凉。
“你说他们的面具,是鱼鳔胶粘上去的?”
“对。”叶暄凉干脆回答:“至少‘冷欲秋’那具尸体是,遇热水便可脱落,很好验。”
她淡淡抬眼:“其实是可行的,看你用什么方式,让他们在众人面前主动摘下面具。”
凌书渐心里不安便悄然放下:“庆功宴。权当冷修没死,姚牧甫一出山便有功,不办场酒会说不过去。况且,以月章阁原本的风气,干出案子查一半开始办宴这种出格事,也不是没可能。”
“按你说的便是。”叶暄凉点头,随即又提:“用我的酒。这干事靠不住,你与沧欢亲自去搬,在我院里石缸里头,就都是了。”
他们轻轻巧巧地拟了计划,就去拉了车赶去东城。千绍则有意无意与干事透露办酒会一事,开始酝酿计划。
酒会地点就定在了月章阁里。
叶暄凉提出时,还遭了千绍反对,细想却没发觉什么不合适,于是这主意也就定了下来。不多时,凌书渐与沧欢才赶着马奔了回来。
——并且还携来了一个坏消息:翁语也失踪了。
叶暄凉听到时面色没有任何波澜,隐于衣袖下的拳蓦然攥紧。
明明山穷水尽的是他们,冷欲秋却已经给他自己留足了后路。
然而“留足了后路”的冷欲秋那边,却远不及他所想的顺利。
翁语忍着怒应下了冷欲秋,却径直就被单独丢下困了一日。三顿饭倒也没缺,到点就有人来喂。只是也许是不信任,那绳索是一点也没动,翁语被绑了一天一夜,手脚已全然麻木,再没了知觉。
他眼皮无力地动了动,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
也不知是蒙眼那黑布没摘还是真瞎了。
送饭的再一次来时,翁语伸手将那人拦了下来。
他道:“喂。”
乍一听见自己声音时,翁语怔了一阵子,不可思议地想伸手去探咽喉却被困住,只不耐烦地稍稍挣扎了一下,就听送饭的开了口:“别挣扎了,你逃不出去的。”
翁语:“……”
下一瞬他就意识到这声音有些耳熟。
……曾听过,但也只是过了一耳朵,这人他不熟——甚至可能是只打了个照面。
一天三顿饭,以往他来也从未开过口,翁语愿意吃他便喂,不吃他也不劝,就静静等着,等人来叫他出去。
翁语被抓过来之后,还真是第一回听他说话。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应下:“我倒没有挣扎,只是一天没说话,闷得慌,嘴皮子也不利索了。话说,你家主子忙什么去了,我也应了他去鉴我诚心,他倒是撂我一天,我心里不踏实啊。”
“你不必多想,尽管等着便是。”
那人一句话搪塞了翁语就不肯再开口,然而这一句也就够了。
翁语脑中蓦然闪过一个场景,是屋外黢黑的天和身边安然烧着的烛火。
耿山。
那日他在一阵怒吼中挣扎转醒,灯火忽明忽暗,他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了叶暄凉与凌书渐背对着屋子的身影。随着一阵风将凌书渐那句“这人疯了”带过来,他也慢慢起身往外走。
是了,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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