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瓷一行在榕奚县城门口徘徊数日。
萧瑾宸先遣侍卫萧巳上前试探,将那番和亲人失散的说辞告之守城兵卒,奈何城墙上的小卒理都不理。
城门闭得很死。
更以弓弩相迎,利箭破空,钉在萧巳脚前三寸处,冷声驱赶。
众人只好在城外扎营。
那日夜里一番商讨,柳玉瓷提议到邻近几处村子打探情况。两位御医亦表示,他们只会看病,时疫棘手,不若先到附近村子看病。
于是,他们分头行动。十二侍卫,八个保护萧瑾宸、姚江明、崔令仪和小巴,在城郊查探草棚搭建的疠人坊。四个跟随卢御医和郑御医,在柳玉瓷、丫丫和林北带领下,潜入村子。
邻近的两个村子已无人烟,御医欲回福头村寻找疫病的源头,柳玉瓷劝阻,先领着他们往深山里走。
山上林木葱茏,尤其后山人迹罕至,如有幸者没被抓走,倒是个很好的躲藏地。柳玉瓷想再找找幸存者或知情人,而后再往福头村方向去。眼下情况未明,不好再分散了。
待翻过一座山,还真在后一座山半山腰的石洞里,发现了一老一少。
此处正在福头村背后,较县城尚有一段路。小孩染了疫病,老人本想带他到城里求医,哪知听人说染病的都被县老爷抓去烧了。
山背后的福头村,更是整个村子被烧得精光。
村里人被抓的抓,逃的逃,病的病,老人的儿媳早年病逝,儿子又死于雪灾,不敢拿孙子的命去赌,便带他躲上了山。
老人年轻时是猎户,也常挖药材到城里卖了换钱,勉强能领着孩子撑一阵。只是,时日一久,孙子病情加重,从最初的疹子,逐渐腐烂生疮,这两日高烧不断,已是强弩之末。
绝望之际,被柳玉瓷几人发现。
他听闻卢御医、郑御医是大夫,当即跪地磕头哭求。
卢郑二人戴上吴煦准备的一次性手套,为那孩子医治,先降温,挖掉烂疮,剔除腐肉,控制住病情,再想法子。
离开西陵县时,岳大夫已将目前研制的几张方子和时疫手札抄给他二人,他们在马车上改良过还没来得及试验,眼下这对爷孙,正好可以试下新方子。
老人的疫症尚轻,是贴身照顾孙子染上的,听说大夫要给他治,一直推拒,说自己不打紧,他都一只脚迈进棺材板了,还是先治虎子。
柳玉瓷在远处烧火,闻言劝他:“老人家,您既关心虎子安危,还是先试药的好,我们的方子没试过不一定管用呢,您帮着一块啊,尽快试出方子,也好更快治好虎子不是?”
老人听罢觉得有理,方才任卢御医把脉。
柳玉瓷便又同林北在蒸馏提纯酒精,用以杀菌消毒。
提炼酒精的法子是吴煦、林昭月、赵仕恺在他们离京前熬夜鼓捣出来的,纯度未知,但死马当活马医了。
丫丫在旁边也架了一堆火,负责熬煮汤药,烧水煮衣物等,煦哥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凡接触过病菌的一概要消毒。
老人家看他们行事有条不紊,如此淡定,紧绷的神经有所放松。
他们在山上住了两日,萧瑾宸、姚江明几人循着路上记号找来。
“二哥。”萧瑾宸示意老师借一步说话。
萧瑾宸、柳玉瓷和崔令仪三人,在外以兄弟相称,来榕奚县找失散的大哥,柳玉瓷较崔令仪年长两岁,故而称他二哥。
“草棚那边有人日夜巡防,看得很紧,情况和梁大人说得大差不差。那些人都被手铐脚铐锁着,瘦骨嶙峋,好生凄惨,且防备心极重,夜里令仪试图接近问话,他们根本不理。只是……”
他看看老人家的方向,确保他听不见,才道:“有一点很古怪,那边没有小孩子,我们观察很久,几个草棚子翻遍了也不见一个小孩,总不能……”都死绝了吧?
萧瑾宸不敢再猜,那边搜寻无果,便根据记号找来了。
柳玉瓷蹙眉,“没有小孩?其他老人男女哥儿都有?”
姚江明接话,“都有,就是没有小孩。上至半大少年,下至襁褓小儿,一个都无,怪哉。”
着实古怪。
“没道理只把小孩带走……难道,是捉了小孩威胁他们爹娘乖乖听话?看来这榕奚县果真藏着大秘密,宸哥儿,我们先等虎子情况缓下,再走一趟福头村。”
“嗯嗯。”
后两日,许是新方子有效,虎子爷孙情况稳定,他们下山和留守村子看管车马的萧巳汇合,启程回到福头村。
这里一如既往阴森。
小巴哭哭唧唧缩在丫丫身后,推她上前,又拦着萧瑾宸,不让殿下走到自己前边。
又怂又勇敢。
老人家在福头村有猎户朋友,从前常来往,故而对村子还算熟悉,牵着虎子走在前头带路。
卢御医、郑御医在水井、河道等地方探查,再看看这边有无田鼠等活物。
柳玉瓷、林北和侍卫头头萧子,则在观察村庄烧毁的痕迹,看有无留下线索。
行至村尾,烧塌的半堵黑墙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小巴吓得拉着萧瑾宸就跑,“啊!殿下快跑!”
崔令仪走在他们后面,及时拦下,捂紧小巴的嘴。
丫丫:“……”不止怂,还蠢。
好在林北身手好,在那团东西溜走前,给他捆了,提溜到柳玉瓷等人面前。
柳玉瓷弯下腰去看那东西,浑身黑乎乎的,好像……
萧瑾宸见他越凑越近,把他拉住,“二哥,小心!”
他摆摆手,借了萧巳的剑,戳戳那东西,那东西瑟瑟发抖,团得更圆了,“小弟,林北哥哥,这好像是人……”
“啊?”
柳玉瓷放低声音,慢慢靠近,给他解绳子,“你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你是这村子的人吗?”
许是感受到他的善意,那团东西不再团着,露出一张脸,果真是人,年岁不大,身子骨软,才能缩得像个小动物。
“雀儿?!阿爷,是雀儿。”
虎子认出了她,是福头村村长家的孙女。
叫雀儿的小孩显然也是认识虎子的,听见熟悉的声音,抬起头来,看见虎子爷孙,当即崩溃痛哭。
“虎子?何爷爷,哇……死叻,火,好大火呜……”
柳玉瓷和萧瑾宸对视,难掩震惊激动,是福头村留下的活口!
雀儿告诉他们,雪灾的时候自己跟阿娘到邻村外公家走亲戚,雪后封路一直没回。等她们回到家,村人少了大半,剩下的人里,已有人生了奇怪的病,她小弟也染上了,阿娘带弟弟去城里求医一直未归。
后来阿爷也染上了,她就想上山采药材给阿爷治病。在山上迷了路,下山后便见有官兵放火烧了村子。
此后,她便一直躲在山上,早先差役隔一阵就会来巡山,估计是没有发现活口,后面就不来了。
她把自己涂得黑黑的,渴了喝山溪里的水,饿了吃竹鼠、吃果子、吃草,什么都吃。
卢御医听罢,忙喊萧瑾宸他们走远点,自己上前给雀儿把脉,发现她竟没有染病。
“你吃了竹鼠肉?喝了山上的水?可还吃了旁的?”
卢御医有些心急,语气便说不上轻柔和缓,雀儿怕怕的,下意识往看着亲近的柳玉瓷那边躲。
丫丫急了,吴煦科普过,疫病有潜伏期,现在没病不代表安全,但又不好拉开她。
“没事丫丫。雀儿,现在很多人都生了病,虎子和他爷爷也病了,你告诉大夫这些天吃了什么好吗?说不定能帮到大夫,能救虎子他们呢?”
雀儿拉着他要往躲藏的山上走。
众人跟着上山,卢御医、郑御医查了水源,雀儿吃过的竹鼠残渣,果子和草。
山溪在上游,比对村里井水,应当没有被污染,但竹鼠却是病鼠,雀儿没得病,许是潜伏期长,又或者她吃过的草……
这时,郑御医发现不对劲,“老卢,你快来看!”
雀儿吃过的草里,竟有两味药材。
而后,他俩根据这两味药材,重新调整了药方子,再喂虎子爷孙喝下。
三日后,虎子爷孙病情大好。何老爷子已然恢复健康,虎子的疹子也都退了,只剩下浅浅的印子,身体有些虚,旁的已无大碍。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可喜可贺,这段时日以来,总算有了一个好消息。
他们带上雀儿、虎子爷孙,又启程到附近人多的村子治病,也看看新方子是否对所有人有效。
侍卫萧午则快马赶去西陵县,将新方子交给岳大夫他们。
之后他们在习水村暂住。染病的村民陆续痊愈,越来越多附近村子的人闻风而至,求神医救命。
不过数日,南边来的商队里有神医可治时疫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榕奚县。
榕奚县令秋卓生派衙役到习水村,说是重金请神医前往县城治疫。
萧瑾宸几人本就有心打探榕奚县内虚实,是以未做抵抗,留下方子给村里赤脚大夫,便跟着走了。
只是他们不敢让雀儿冒险,便派萧丑留在习水村保护雀儿,虎子爷孙一并留下了。
柳玉瓷以为,此番入榕奚县城,必遭秋卓生刁难,兴许,九死一生。丫丫还在跟小巴说小话,猜秋卓生定是一膀大腰圆、面目可憎的大贪官。
然而,他们甫一入榕奚县,却发现现实与想象中大相径庭。
榕奚县内,街市并不萧条,百姓脸上虽有愁苦,但不见惊惶。
街上差役巡逻不停,敲锣打鼓宣传防疫病要点;每条街巷都有专门烧艾草苍术,避恶气;药铺医馆开着,门口有人排队领药草,人和人之间隔着老大距离,不见插队生事之人;食肆酒肆也开着,只是不做堂食,客人取了酒菜便走。
一切都井然有序进行着。
县衙门口,秋卓生迎神医,恭敬识礼。
他既不膀大腰圆,也不凶神恶煞,反而脸颊痩得凹陷,眼睛下方乌黑,面容愁苦。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那一头银丝。
头顶银丝,发尾却乌黑,是这几月受灾害之苦,愁白的。
柳玉瓷至少打翻了一半此前的猜测与怀疑。
剩下的一半,在看到县衙后院的一众小孩后,彻底打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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