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柳玉瓷考中县案首回村。
吴煦坐在前面驾车,未及进村,就迫不及待跟路上的乡亲们搭起话。
“柳阿么,是我啊,我们瓷哥儿考中啦!您猜猜考中第几?”
“第一,是第一!”
“对对对,阿德叔,我就说我家瓷哥儿是文曲星下凡,县试?洒洒水啦……”
“哎,根子伯好,你猜车上坐着谁,昂,是咱们的县案首!哈哈哈哈……”
“……好叻好叻,谢王婶娘的果子,我代瓷哥儿收下了,明儿去您家拜访……嗯嗯嗯,指点,肯定指点猫儿……”
他后头那辆车上的谷子,亦在“嗯嗯啊啊”地附和。
柳玉岩:……
他坐在车内,和阿父阿爹在一起,为避嫌,没跟瓷哥儿、宁哥儿和丫丫几个坐一辆车。
他敲敲门框,提醒谷子,“他人来疯,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瞧他那得意劲,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他考中的案首,就差没敲锣打鼓宣传了。
不承想,前头吴煦不知从哪变出一只铜锣,真敲起来了。
柳玉岩不可置信地掀开轿帘,表情寸寸龟裂。
吴煦忙着聊天,车行速度降下,两车逐渐并行,他看到了柳玉岩,兴奋招手,“哈哈哈,石头哥,你这什么表情,开心一点呀!你可是未来状元郎的兄长,这不值得高兴嘛?”
“……”
村人见柳秀才出了马车,也跟他搭话道喜,他应承几句,到底是为瓷哥儿高兴,亦被眼前气氛感染,与有荣焉,心生同乐。
车马被团团围住,行得便慢了。
柳玉岩、柳玉瓷和两爹,索性下了车,边行进边和身侧乡亲们回话。
“瓷哥儿,瓷哥儿!”
“柳夫子!”
是张荞,领着小学堂的小书生们迎出来了。
“嗷!荞哥儿!”
张荞、柳玉瓷艰难地从人堆里挤向对方,终抱在一起高兴地蹦蹦跳跳。
“荞哥儿,我考上啦!”
“嗯嗯,案首案首案首!瓷哥儿,你太厉害啦,我要给魏先生写信报喜。”
“好哦!”
魏夫子眼下在泾川省游历,知瓷哥儿、宁哥儿等人要参加童生试,寄信回来勉励,留下了地址。
他会在泾川省待上半年或一年,他们正好能寄信过去,荞哥儿有教学上的难题,亦会向魏夫子请教。
方宁下了马车,张荞又去和他拥抱,“太好了,太好了,宁哥儿,不,方童生,你也好厉害!”
“哈哈,宁哥儿,方童生,我是柳童生啦!”
“嗯嗯,柳童生好。”
“方童生好!”
柳玉瓷和方宁哈哈笑着,朝对方作揖,张荞、丫丫和小书生们围着他们乐,也一样在见礼。
柳玉岩难得见张荞笑得这般明媚,一时看痴了,眉目间皆染上笑意。
吴煦侧身见了,推推他,“石头哥笑什么呐,笑得这么、这么……嗯,春心荡漾?”
吴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他忙收敛笑容,朝前走,“快走,瞧你引来这么多人,天黑都走不到家了。”
“哈哈,那是他们被状元郎吸引来的呀!”
柳玉岩:……
“你可闭嘴吧,我虽也盼着瓷哥儿好,但你能不能低调点?”
招恨呐。
“不能,我家瓷哥儿实力不允许。”
柳玉岩没好气地白一眼,“他是我弟!”什么你家的,怎么就成你家的了?
吴煦无视他的眼神,毫无外人的自觉,逢人就是“我家瓷哥儿”。
张荞走近柳玉岩道喜,瞧见他的脸色,“玉岩哥?你不开心呐?”
柳玉岩咬牙盯着吴煦,“开心,我可太开心了。”
张荞也去瞧吴煦,猜到几分他的心思,“扑哧”笑了。
柳玉岩被他的笑声吸引,缓和了面色。
一行人先回庄子,给留在庄里的张云松、狗子和部分小书生等报喜。
张荞给小书生布置了课业,同瓷哥儿、二毛他们上山玩了。
山上柳玉瓷开起玩笑,要他做自己嫂嫂。
张荞心如鹿撞,呼吸都乱了章法。
怎么,怎么都在这样说,玉岩哥是哥哥呀……可他的胸口像被惊吓到了,砰砰跳个不停,耳边如雷声轰鸣。
直到下山路上,吴煦提了句石头哥的八卦,说他有意中人了。
张荞仿若被兜头泼了一身冷水,脸色惨白,裹紧了身上衣衫。
吴煦仍在喋喋不休,“瓷哥儿,你说是谁呢?”
“我们认识的小哥儿?还是县城里认识的?”
张荞在心里偷偷地答:县城里的吧,玉岩哥那么好,县城定有许多哥儿姐儿钟意。
柳玉瓷看了他几眼,“说不准村里的呢?”
“村里?你看他那个憋闷性子,除了小学堂这几个,村里他还认识谁啊?”
“荞哥儿?二毛?宁哥儿?……”
张荞的心一颤一颤的,尽数被吴煦的话牵着鼻子走。
二毛闻言,用看傻子的目光,扫了老大好几眼。
吴煦干巴巴地笑,“哈哈,我也觉着不可能,哈哈,二毛,不可能不可能。”
柳玉瓷恨不能去捂他的嘴,只是捧着果子空不出手,“你可别说啦!”
“嗯嗯,嘘,你们保密哦,我怕石头哥急眼恼我,哈哈哈。”
下山后,张荞强撑笑脸送别瓷哥儿等人,转头脸色就有些不大好了。
庄子里,柳玉岩在等他。
“荞哥儿?”
张荞忙转过脸,重新露出笑容,“玉岩哥,你怎么在这,瓷哥儿回家啦。”
“嗯,我取了几本书和纸墨给你、你们送来。”
“谢玉岩哥。”
而后,便无话了,气氛逐渐凝滞。
两人皆有话要说,却又同时欲言又止。
“荞哥儿……你不开心?”
“玉岩哥……有意中人了?”
两人异口同声道。
柳玉岩闻言呼吸一滞,顿觉脑子都生锈了,“啊,这,这谁在胡……”
他想问谁在胡言乱语,可他分明清楚,这并非胡言,剩下几个字便再说不出口了。
支支吾吾,全身的羞意尽往脸上窜。
张荞小心翼翼偷瞄他的反应,骤然发现吴煦说的是真的,脸色更是惨白。
连假笑都维持不住了。
只觉得继续站在玉岩哥面前,更显得难堪,匆忙低头,一滴泪落进地里。
父亲说的不错,他只是一贱籍哥儿,玉岩哥是秀才,将来更会是举人,是进士,如何配得上呢。
这般好的人,自会有好人家的小姐公子相配。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一阵阵揪着疼,此时方知,他早没把对方当哥哥了。
偏柳玉岩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不曾发觉。
而后,眼前人便似一道风飘走,“玉岩哥,我要去给学生们授课,就不送你了。”
柳玉岩以为他在伤心不能科举,追了几步,却无可奈何,想着一会写信问问赵伯伯,有没有办法为荞哥儿脱籍。
柳玉岩在县学念书,只请了几日假便回了县城。
两人的关系就此冷了下来。
待柳玉岩发觉荞哥儿许久不曾寄信,人前人后又都唤回了自己“岩少爷”,已是农假时。
某日,他终是下决心拦了荞哥儿去路,欲一问究竟。
“岩少爷……”
柳玉岩叹口气,“荞哥儿,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令你现对我避如蛇蝎了?”
他看似沉着,实则掌心捏着张荞刻的那枚印章,已疼得发颤,唯恐对方是因发现了自己的心思,故而避之不及。
张荞眉心紧蹙,连连摇头,“没有,怎会呢!”
柳玉岩一步步逼近,“那为何唤我少爷,我是你家少爷么,怎么不见你唤瓷哥儿少爷?”
“可,可你就是少爷啊。”
“呵,你说人前怕人说嘴不好听,张伯要你守规矩,你爱喊少爷便让你喊了,人后呢,我们自小一块长大的情分,就……”
他顿了顿,良久,终哑了声道:“就因着我心悦你,你……便要对我退避三舍么?”
张荞倏地抬头。
“荞哥儿,我,呼……你若愿意,我可以当一辈子的兄长,送你出嫁也行,看你子孙满堂也行,你又何必远着我呢?”
连点念想都不肯留么?
柳玉岩自嘲笑笑,“这又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你苦恼至此,连自幼的情分都不顾了,你不乐意,我绝不再提半字便是。”
张荞红着眼,睫毛轻颤,一滴又一滴的泪落下。
柳玉岩手忙脚乱地取帕子,想为他拭泪,又怕他更厌恶自己。
却见荞哥儿哭着哭着又笑了。
愁绪如杂草摧枯拉朽般凋落,忽而轻风吹拂,眼底涌现漫山遍野的春光,一簇簇的花苞,噗噗地,盈盈盛放。
“岩、玉岩哥,你心悦我?你心悦我?”
张荞指着自己,不可置信地一遍遍问。
柳玉岩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答复。
他一点点擦去荞哥儿的泪水,正色道:“荞哥儿,我心悦你。”
“我心悦你。”
随后,他静静等着荞哥儿,彼此深深凝望。
张荞又成了初见时怯怯懦懦的小孩,生怕惊扰一场美梦,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了。
“嗯,我也是。”
柳玉岩不肯轻饶他,侧耳靠近,“是什么?”
“荞哥儿,你也是什么?”
“我听不清,荞哥儿,我听不清。”
张荞羞恼地睨他一眼,眼波流转,四下顾盼,见左右杳无人迹,凑近他耳边道了一句喜欢。
回身时,正好柳玉岩惊喜偏头,吻落在他一侧脸颊。
张荞惊得睁圆了眼,跺跺脚转身逃离。
柳玉岩一怔,恍如踩在棉絮里,脚步虚浮,又似浮云拂过脸侧,轻而柔软,转瞬即逝,却让人整颗心都酥麻了。
扑通,扑通,扑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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