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荞原只敢想黄粱梦一场。
谁知,这场梦跨越数载未醒。自入十里学堂读书,到报社写文章投稿,再到收小萝卜头做小夫子,他仿若寄身太虚,不似在人间。
即便科举改制,他囿于身份不得参加,虽有遗憾,但仅此而已。
他的一方天地,看似只有庄子这般大小,又似乎早延伸至千万里之外。
他以奴籍之身,在小学堂里做教书匠,传道授业,点拨稚子,又以泠水为名,和四方笔友神交,讲经论道,议庙堂黎庶。
很知足呢。
像煦哥说的,他考不了科举,但他教的学生可以考三甲,他要做东山村、不,兰竺县最厉害的夫子!
他要教出很多很多状元之才,桃李天下。
“怎么,看着池子发什么呆?瓷哥儿去童生试,心里憋闷?”
张荞转身,惊喜道:“兄长!你刚回吗?怎么不说一声,我好去界碑迎你啊!”
来人正是外出走商的张牧,因脸侧旧伤,惯以面具示人。
“嗯,才几步路。我家小夫子现下忙着呢,又要读书又要教书,空闲还得做绣活挣家用,哪敢劳烦小张夫子跑一趟。”
张荞莞尔一笑,“兄长也打趣我。”
张牧摸摸小弟脑袋,“哈哈,阿兄夸你呢,我家荞哥儿,真真了不得,都能继承阿……”
“嗯?”
张牧话音戛然而止,把那句“继承阿爷的衣钵”咽下去,这趟出去照旧一无所获,唉,再等等罢。
也不是,不算一无所获。
张牧递给荞哥儿一包裹,里头有他四处搜罗的小玩意,“拿着,晚上备坛好酒,阿兄有好消息宣布。”
“什么好消息?”
“保密。”
张牧转身看池子,仍荞哥儿如何撒娇也不肯说,而后,他盯着池子感觉少了点什么。
“嗯?我给你的那几尾锦鲤呢,养死了?”
张荞闻言心虚低下头,“这个……嘿嘿。万叔么在县里的院子有一方池子,我,我送叔么啦。这些年,二苗叔、叔么和瓷哥儿、玉岩哥,对我诸多照顾,我瞧着那几尾锦鲤喜人,便送他们了。”
那几尾锦鲤本是张牧寻来送弟弟的新年礼,说是城里大户人家爱养的稀罕物,鳞片五彩斑斓,张牧寻的几尾,亦有名贵的丹顶锦鲤,红白和黄金锦鲤,张荞得了,颇为喜欢。
后吴煦见了,说锦鲤代表世上最最好运的人。他便想着送玉岩哥,愿把他的好运一并都给了他们,愿玉岩哥和瓷哥儿早日得偿所愿。
张牧不必猜都知弟弟心思。
“你啊,枉我千辛万苦寻来了贵人养的锦鲤,讨你欢喜,你倒好,转头去讨柳家兄弟欢喜。”
张荞笑着挽上兄长胳膊撒娇,“兄长……”
“好了好了,你说的不错,柳家人心善,那几尾锦鲤送便送了。”
“阿兄最好叻。”
暮色四合,张家人围坐一堂。
李嬷嬷仍在忙着收拾灶台。
今时不同往日,她家小姐再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夫人,但她始终待小姐姑爷如初。总要抢着做活,她多干一点,小姐就能少些操劳。
张牧去唤她,“嬷嬷,快别忙了,我有好消息宣布呢。”
张荞点头如小鸡啄米,“嗯嗯,嬷嬷,兄长都吊了我一天胃口啦,快快入座,等他的好消息。”
兄长一天都没摘下面具,他隐隐有些猜测,仍想等阿兄亲自揭晓。
“哎,嬷嬷这就来。”
张家人到齐,张牧缓缓揭开了脸上面具……
张荞、李莹英和李嬷嬷惊叹之余,忍不住泪湿眼底,李莹英更是忍不住,背过身去哭了一场,张云松神色亦是动容,握酒的手不自禁轻颤。
为了张牧脸上的伤疤,张荞记挂许久。
他讨厌那道疤,每每见了总觉得发生过十分难过的事,多看两眼,心都揪着疼。
而张云松、李莹英出于旁的考量,忧心儿子出门在外被发现身份,也一直急于为他祛疤。
这些年,他们找遍了周边城镇大夫,试过许多款药膏,堪堪淡了一点。
不曾想这回,张牧出门一趟,回来便痊愈了。
张荞、李莹英围着张牧仔细打量,连他脸上的毛孔都瞧得仔仔细细。
“娘,真的好了,看不到啦!”
“是,是呢,牧儿,你这是遇上神医了?可有请他来庄子玩两天啊?”
说起因由,张牧反不吭声了,简单带过,只道是遇上游医治好的,对方居无定所,漂泊无定,有缘自会再见。
张荞闻言眯起眼,又怼近看他兄长表情。
“做什么?”
“哦,不做什么,我看的疤痕是不是真的没了啊,真是太好了,我阿兄现是东山村第三帅男啦。”
张牧:……
“哦,在荞哥儿心里,我只排第三啊?”
张荞给他掰手指,“煦哥自封第一,我觉着玉岩哥也好看,不分伯仲,阿兄你伤好得慢了,来晚了,只能抢第三的位次哦。”
“……”不懂这些小孩。
晚膳后,张荞偷偷拉着张牧到隔壁院子赏月。
名为赏月,实则拷问。
“说,老实交代,兄长脸上的伤是怎么治好的?我都看出来了,定不是寻常大夫,唔……是女大夫?”
张牧脸色有点不自然,回避道:“小孩子家家,瞎打听什么?”
“我不小了,我都成夫子了!”
“嗯,不小了,寻常人家都在说亲了,早的都成亲了,荞哥儿……”
张荞板正兄长的身子,“被我抓到了吧,我可没提成亲,怕不是阿兄想成亲罢,阿父都催了好多回,年年催,月月催,阿兄若在外有了意中人,可记得带回家……”
“哥哥真的有了意中人?!”
张牧想到那人,脸上耳根直冒热气,被荞哥儿连番追问,始终避而不答。
张荞又去问那位游医,旁敲侧击。
“不,她不是游医,是一江湖儿女,行走江湖总有伤病,故而有生肌玉骨膏。”
张荞夸张地捂住脸,指缝漏出眼睛,痴痴笑,“哇哦!所以她治好了阿兄,阿兄想以身相许么?”
“……莫胡说!嘘,不许在爹娘面前胡言,知道不?荞哥儿,我如今身契尚在旁人手中,谈何亲事呢,又怎能耽误人家……”
张荞闻言,肩垮下去,“哦。”
只见他嘴角的笑突然凝固,眼底的光倏地暗下去。
奴籍,又是奴籍。
自幼时起,张云松便耳提面命,要他记牢身份,谨言慎行,这两字一直像龟背上重重的硬壳,压得他喘不过气,叫他畏首畏尾、自惭形秽。
可柳家人、夫子和同窗们别无二致的态度,总令他“得意忘形”,忘了他们是不一样的。
尤其是去岁科举改制后,他们聚在山顶,吴煦教他朝山下喊话,那些大言不惭的字字句句,始终在胸腔激荡,让他心口鼓鼓涨涨的,祈盼着有朝一日他能成为很厉害的夫子、乃至大儒。
他按煦哥教的,每日清晨爬山,趁无人时都要去喊一喊,一日比一日喊得响亮,也一日比一日更坚定他能做好学堂的夫子。
但有些事,经年累月地积压在心底,原来根本不曾释怀。
他是贱籍……和瓷哥儿他们不一样的。
张牧察觉到荞哥儿情绪低落,苦恼又懊悔,“荞哥儿,兄长不是那个意思!”
他懊恼地拍了自己一巴掌,“荞哥儿,你可知从前……算了。总之,我不甘心做一辈子奴籍,你信阿兄的,我不会叫你永远困在这座庄子,我们早晚能脱籍归良的。”
终有一日,他会替阿爷平反,他家荞哥儿亦能同瓷哥儿一般,壮志得酬,一展所长。
张荞抬头看他,“脱籍?阿父不是说我们是获罪落得贱籍,轻易不能脱籍吗?”
“嗯,轻易不能罢了,又没说一定不能。”
他明白阿父心有顾虑,但又看不得父亲瞻前顾后、谨小慎微的样子。是以,近些年,父子间嫌隙愈大。
张荞知道一点点他俩的龃龉,小心扯扯他的衣袖,“阿兄莫同父亲置气了好不好?阿父催你成亲,也是,也是为了你好。”
“所以阿兄是想改了良籍,再说亲?”
张牧欲否认,又恐再不慎伤了荞哥儿的心,只得默认。
“啊,是同那位游医姐姐说亲嘛?”
“或许吧。若真有那日,我与那位‘游医’……来日方长。”
“哇哦!”
张荞复又高兴起来,傻笑了整晚,比张牧这个当事人兴致更高,闹得张牧亦逼问三连,问他有没有心上人。
这种,这种羞人的话!
张荞乜一眼兄长,怎好问他一小哥儿的?!传出去,他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啊。
张牧表示,“荞哥儿,情爱之事,随你自己心意的好。我不愿你听阿父的话,轻易将自己的终生交代于此。”
“我不是嫌他们乡野村夫,好吧,我就是嫌的,我家荞哥儿,配得起世上最最好的男子。”
他神色倨傲,可窥一角昔年意气,转而又道:“嗯……但如果是柳家那位,阿兄倒勉强认可吧。”
张荞瞪大眼,“!”
“兄长浑说什么呢!”他何时,何时……
他从不曾想过情爱之事呢,只将玉岩哥当兄长的呀。
就是不知哪的火势蔓延,牵累到他,他的耳尖亦红得冒烟了。
他再不敢听兄长胡说,羞答答落荒而逃。
*
与此同时,县城柳家。
柳玉岩亦在赏同一片月色。
眼下夜里尚冻人,他披着大氅坐在池边,一手捧竹简,一手投喂池中锦鲤。
月下影影绰绰,分明看不清字,竹简更像掩人耳目的借口,而四下无人,不知他欲掩谁的耳目。
许是他自己的。
前两日,吴煦那番催亲的话,到底入了万沅沅内心。
虽说这几日瓷哥儿考童生试是大事,但万沅沅仍寻着空问过他一嘴,适才饭桌上还旁敲侧击来着。
他万般不愿,还是那套说辞,功不成名不就,谈何其他。
“成成成,成你的功名去,难不成你非等考个状元,熬成老光棍,方肯说亲呐?你可知府城、京都的贵人小姐哥儿,娇养得很,阿爹劝你莫做话本里那等子攀高门的美梦,我可应付不了那样的儿媳。”
柳玉岩无奈笑了,他哪里就要娶高门贵妻了,他只是……
柳玉岩撒下手中最后一点饵料,懊恼地拿竹简重重拍打掌心。
他,可能肖想上了不该肖想的人。
那个一直视作弟弟的人。
上月送锦鲤的场景历历在目,荞哥儿递过锦鲤的刹那,指尖不小心勾住他的掌心,又或者,是他被月色下荞哥儿的笑晃了眼,一时意乱,手掌落错了位置。
两手相触,锦鲤扑腾的水花,都掩不住他失序的心跳。
扑通、扑通……
他惶恐又惊愕,怕唐突荞哥儿,惊疑自己几时起了这样的心思。
那是弟弟啊,同瓷哥儿有什么区别,他……
柳玉岩捏紧竹简,又重重敲了自己脑壳,长吁一口气,收起不该有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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