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哥儿,又在等软软?”
张荞蹲坐在门口迎客松下,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倏然一抖,目光凝回实处。
是跟着林家护卫一起护送他们到庄子的林北,年纪同兄长差不多,听说其他人都已回京都,他倒留下了,成了庄里的小厮。
他紧绷的身子方才放松,肩膀塌下去,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自从结识柳家兄弟,张荞每日都能收到各种千奇百怪的礼物,断翅的蜻蜓,被当成药材的野草,田埂捡的麦粒,山上采的刺泡儿,夹肉饼蔬菜的黄馒头……
软软想到什么好玩好吃,就给带什么。
无功不受禄。
张荞本不愿收,他没有拿得出手的回礼。可不收,那小娃娃就会撇嘴,不消片刻就能酝酿出两包泪,叫他不忍心拒绝。
柳玉岩便提出荞哥儿可以帮忙照顾弟弟,好让他专心读书或采菌子卖钱。
张荞一口应下,之后每日一早便会到门口守着。
柳玉岩不笃定自己几时到,说了多次不必等,他不听。反正他在这无旁的事,爹娘亦不愿看他整日闷在屋里,乐意他跟同龄人多相处。
夏季日头烈,张牧给他采了荷叶做帽子。
眼下,张荞头上戴一顶荷叶帽,手上捧了两顶,背靠阴凉处,不声不响地等着。
林北递给他一食盒,“拿着,李婶做的冷元子,待会给你的玩伴分一分,消消暑。”
“嗯,谢小北哥哥。”
林北一闪身又溜了,说是小厮,寻常也很少见人。
张荞掀开食盒看了眼,冷元子白的绿的混杂在一起,撒了干桂花,煞是好看,他拿手碰了碰,还冒着凉意。
他怕太阳晒化了,将手中的荷叶帽盖在食盒上,过了会,又嫌不够,把脑袋上的荷叶帽也摘了,包裹得严严实实。
未几,他探出脑袋看向通往村尾的路,盼着柳家哥哥和软软早点到。
本不急的,但他怕糖水被晒熟啦,不好吃呢。
“荞哥儿。”
“小多多!”
他们来了。
张荞赶紧爬起,欲跑过去迎人,哪知坐久了,脚下一麻,险些摔了。
柳玉岩瞧他酿跄走了两步,皱了皱眉,“别跑!腿伤还没好?我就说不用等,我们到了进去就成,外面又晒又热的……”
张荞摇摇头,腼腆笑了笑,“好了的。”
“多多,手。”
张荞依言摊开手,不知软软今日又带了什么?
柳玉岩余光瞥见什么,急道:“别……”
然阻止不及,软软已将一只知了虫放在张荞手心,张荞胆小,当即受了惊吓,“啊!”
柳玉岩见他吓得要摔,忙扶住人,飞快把他手心的虫子扔了,“没事没事,是知了虫,不咬人的。”
他担心荞哥儿责怪弟弟,多解释了句,“我常捉了到镇上卖钱,软软便觉着是好东西,想要送你。今儿没去捉,当是路上碰见的,被他藏兜里了。”
他学着阿爹素日安抚软软的样子,手掌落在张荞后背心,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拍慢抚,“不怕不怕,荞哥儿不怕,软软不是故……”
一转头,软软业已红了眼眶,委委屈屈地落泪。
柳玉岩以为他气自己丢了知了虫,“好软软,莫哭莫哭,哥哥一会捉一筐子陪你成不?”
左边受了惊吓,右边噙着泪珠,他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只好将两人都半搂在怀里安慰,这边劝一句,那边哄一下。
张荞虽吓着了,但仍记挂食盒和冷元子,平复下心情,就抽抽搭搭地拿过荷叶帽,“玉岩哥一顶,嗝……软软一顶,兄长挑了,嗝……池子里最大最圆的荷叶,好看,不怕晒。”
柳玉岩接过荷叶帽,其中一顶帽上贴了荷瓣,和张荞戴的一样,便知是送软软的,余下那顶画了鲤鱼,亦很特别。
“用心了,谢荞哥儿。”
张荞摇摇头,“兄长做的,他说玉岩哥在念书,画的鲤鱼跃龙门。”
柳玉岩将粘了荷瓣的戴在软软头上,方才细看手中自己那顶,寥寥数笔,就将跃水而出的鲤鱼画得活灵活现。
“张牧哥练过?”
“忘啦。”
那头软软戴好帽子,小心翼翼试探,过来牵张荞的手。
张荞牵牢他,半蹲下替他拭泪,“软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嫌弃你的礼物,我,我就是,太害怕了。我一会就带你去捉知了虫好不好?”
软软“哇”一声又哭了,“不要知鸟牛,不要知鸟牛,坏!吓多多,软软不是故意哒,哇……多多理我。”
不要知了虫?
张荞伸手僵在半空,不知所措。
柳玉岩悟了,原来软软不是在心疼知了虫丢了,而是觉得自己吓哭了小哥哥,怕荞哥儿再不理他。
“不哭不哭,好软软,荞哥哥没生气,也不会不理你的,在外面哭成一团算什么,哥哥抱你进门?”
软软推开他,“不鸟你。”
张荞忙道:“我抱不动软软,我牵着你好不好?”
“好。”
两小的牵手进院子,柳玉岩便去提食盒。
三人在前厅分吃一碗糖水,吃完,各个坐得板正,听柳玉岩背书,背完一段,再分吃一碗糖水。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①
“化,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张荞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便接了下一句。
“荞哥儿,你会背千字文?你识过字?”
张荞又摇摇头,“不记得啦。”
哦对,荞哥儿高烧后失忆了,起先连自己名字都记不住。
柳玉岩挺挺胸,“没关系,重新学嘛,软软也爱听我背书,以后我教你们认字,学三百千好啦。”
“嗯呢。”
自那后,三个孩子时常聚在庄子背书认字,万沅沅有回见到,就喊他们到万和苑的书房,还给三人都买了一套笔墨纸砚。
自然,张荞和软软年纪尚幼,学着玩的,买的便宜货。柳玉岩即将入读村学,都尽量往好的买。
春去秋来,纸页上的墨迹干了又添新痕。
村学的老夫子脾气惹人厌,一身陈腐气,柳玉岩从村学换到了镇上念私塾。
私塾再不好带弟弟,万沅沅留在庄子的时间就多了,庄子里既能做活,又有人帮着他带孩子。
不说几个大人,就是佃户家的孩子们,素日空闲时,也爱找软软玩。
但软软最最喜欢的就是小哥哥张荞。
张荞大了些,张云松收了他的笔墨,叫他跟李莹英学刺绣。
他爱诗文,不爱绣花,闹了两回,被板着脸的张云松吓住,叫他认清自己身份,再不敢反抗。
偏兄长跟人跑商去了,柳家人又齐整整去了京都吃生辰宴,心事无人可诉,私下偷偷哭了好几回,终是拾起针线,跟娘亲学起了刺绣。
他想着,既是躲不过,他就做点发带、荷包送玉岩哥和软软,感谢他们多年照拂,若学得再好些,他就攒攒卖了换钱,能在集市上买点更好的送他俩。
这三年,软软每每有好东西都记挂着他,玉岩哥在镇上读书,每次回家给软软带点什么,也定有他的份。
只有他,两手空空,收了那些个好处,却没什么能回报的。
那便学绣花叭,等学得像样了,像铺子里卖的那般漂亮,他就包圆软软和玉岩哥的发带绢帕荷包,兴许,将来还能给做袍子呢。
定了决心,张荞学得便认真了。下了好一番苦工不说,新学这阵,更是点灯熬油,想在柳家人回村前,赶制出一堆小物件赠他们。
李莹英看得心疼,想帮着一块做,他不肯。
昼夜赶工,终是做好了四条帕子,柳家一人一条。活是糙了点,好歹能认得出绣的什么花样。
柳玉岩的帕子是一尾鲤鱼,软软的帕子是一朵荷花,两爹的都是松鹤,寓意长寿。
大概就像了一个轮廓,更不必说神似,可柳家人欢欢喜喜接过,对荞哥儿赞不绝口,夸他心灵手巧。
“哇!好喜翻!荞哥哥,为什么是荷花捏?”
张荞闻言心紧了紧,“因为我们在荷花盛开的日子相识的,你,你不喜欢荷花吗?”
他正想说不喜欢的话就重绣一张好了,然后软软在他伸手前,转身将帕子紧紧护在怀里,“喜欢喜欢,我敲喜翻哒!”
不能抢我的帕子!
柳玉岩珍惜地将帕子收起,藏进衣兜,“我也很喜欢的,荞哥儿绣得很好。”
“真的吗?”
不待哥哥点头,软软便急急应了,“真哒真哒真哒!保真哒!荞哥哥,我们快去书房,我给你说哦,京都可好玩噜,我还去了国子监,国子监你知道吗?……”
软软蹦蹦跶跶牵着张荞往书房走,跟他分享在京都城所见所闻,偶尔还鬼鬼祟祟瞟一眼身后的哥哥,凑张荞耳旁悄悄说他的秘密。
“嘿吼!我把他……坏……月哥哥说……”
叽里咕噜的,柳玉岩也没兴致听哥儿间的私密话,他只问荞哥儿离开前做的功课。
“啊……”
张荞手指捏在一起,不自在地抠着,“我,我做了的,但是没有啦。”
张荞性子乖顺,柳玉岩不认为他会撒谎,但……“没有了?”
“嗯。”父亲收了他的纸笔,他后来只能在泥地上用树枝练字,或蘸了水写在桌子上,痕迹消得快。
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仍在偷偷做功课。
柳玉岩听他讲张伯阻他读书之事,亦无可奈何,“唉,世道如此,荞哥儿,会好的。”
张荞看向口中念念有词说要考状元的软软,轻轻“嗯”了声。
他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偷摸看了柳玉岩好几眼,想问他知不知道自己是奴籍。
父亲说了,他们是奴籍,趁早醒来莫做梦,即便终有一日太阳西升东落,软软亦能去考状元了,他也想都别想。
算啦,下回再说吧。
他还是想做一会梦的,就让他再做一会会好梦吧。
某日,吴煦听闻往事,笑容僵在嘴角,脑中劈开一道惊雷:神马神马,怎么还有一段关于荷花的渊源,合着我家夫郎的莲花之名,竟不是为我起的嘛??可能吗?不不不,假的,假的!
作者菌顶锅盖默默飘过(怕挨打)……
PS ——
注①: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千字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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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岩荞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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