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有了定论,但是死了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谢云独坐在桃夭的坟前,准确来说,是她不让宋志过来。她死了一个侍女,一个朋友,一个难得的在这个时代没有奴性的觉醒者,能容忍宋志守灵七天,这还不够吗?
谢云头一次感觉自己这么没本事,顺风顺水这么多年,多活了别人一辈子,居然连个人都看不透,居然连个人都护不住。
她旁边是桃夭的坟,正对面是一座青山。齐云山有一连串有名的峰,只是桃夭最喜欢这座,说她家后面也有一座山,齐云山里,这座最像。
谢云面前摆着一块方正的石头,她拿着刻刀慢慢刻,她刻着“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辛弃疾的词,她很喜欢。
便又想起来那天晚上,那么鲜活的桃夭向她求一个字,她问桃夭:“怎么只要字?难不成要姓桃?”
桃夭兴致勃勃,好像难得扳过了小公子一城,她说她的名字很久都没有用过了,她家之前也是富过的。
“那叫什么呢?”谢云听见她自己问。
“应许,是不是很好听?”
“好听的,那叫‘如是’好了,应许,如是,都是‘好像’。”
灼华总骂她不像个丫鬟,是买回来了个祖宗。何况给一个伺候的婢女取字这件事哪里轮得到小郎君操心,于是灼华还开她玩笑:“既然要一个字,不如问问你那个宋郎君好了,嫁出去了,就不要让自家郎君做这种事。”
桃夭还反驳:“这哪里能一样?郎君的才华当世无双,我的字,我孩子的名,孩子的字,都要让郎君取才好,这就叫做沾沾文曲星的福气!”
灼华笑她还未出嫁的小娘子这么不知羞,桃夭红着脸,还是要了这个字,哪怕她不知道这个字来源于一个伟大的词人,但是当时突然就说了一句:“万物应如是。”谢云还笑她妄论道,何谓“万物应如是?”。桃夭说不出来个所以然,嗫嚅一两句:“我听郎君讲道,说事物生来平等,人与自然没有分别,那么万事万物应当都是这样的。”
谢云不知道这么一个浅薄的平等观念是怎么出现在这么一个人身上的,她都没来得及探究,说不清,道不明,这是思想的萌芽。
再然后,谢云想着,再然后,那么鲜活的桃夭就再没回来。
等找到的时候就没气了,凌辱的痕迹太重,哪怕好好收拾过了,谢云仍感觉桃夭身上都满是“惨”字,洗也洗不掉,擦也擦不净。
谢云刻好了最后的碑文,听得身后有脚步声,没有管,她想不到这个时候,除了她和被禁止过来的宋志,谁还会有闲心来这个地方。是来找她的吗?是来找应许的吗?
“谢小郎君......”
声音响起,谢云就明白了,是君晏啊:“君姐姐,来此作何?”
君晏是自己来的,这件事之后,君天临的权威受到打击,水云间一堆事,武林人士之间的事,君晏帮不上什么忙,如今,竟是李文这么一个外来人撑着水云间君府的门面。这条生命在逝去之时她做不了什么,甚至在这条生命逝去之后,她依旧做不了什么:“来见见桃夭姑娘。”
谢云让开了路,靠在旁边的树干上,君晏上前,没有祭品,拿了纸钱,只是安静的烧着。
安静的祭祀即将结束,谢云开口拦下君晏:“我既叫你一声姐姐,有些话要说在前面。”
君晏半跪在坟前,抬头看向谢云,并不明白应当是什么话,她们本来也没有私交,此时也只是安静的等着。
“姐姐觉得水云间君府之后要如何呢?”
君晏感觉奇怪,这和谢云有什么关系:“自然是该如何就是如何。”
谢云在心里叹气,这是没有明白:“该如何是如何呢?姐姐是果真不懂还是在我面前装作不懂?我说杀尽江湖客难不成姐姐是只当少年人的玩笑话不成?抛去这点不谈,姐姐还没觉得君府让李文掌事很奇怪?”
“李文在内是我夫婿,在外也是难得的少年俊才,处理家务事,处理江湖事,哪里不妥?”君晏隐隐感觉到谢云想要说什么,只是这个时候只觉得她在挑拨离间。
“姐姐是不是觉得我在挑拨离间?”谢云笑了起来,嘴角勾出完美弧度,让君晏回想起那个早些时候在桃花树下和老伯插科打诨的少年,心思不坚定起来,是啊,为什么父亲选了李文来做事而不是她呢?
“姐姐既然可以做风来山庄的实际话事人,为何这水云间做不得?”谢云意识到话已经说得多了,换了一个话题,“这世上,没有法理的地方才多有路见不平的人,可是啊,是贼是侠,谁又分的清?当朝廷律法完善,姐姐觉得,朝廷还会容忍一个超脱朝廷掌控的非法武力组织存在吗?”
是警告,是威胁,是提醒,君晏见过有人仗着武力欺压百姓,也见过有人拔刀而起,可是这些是对的吗?私斗成风是对的吗?可若是没了这股气,武林还是武林吗?
君晏明白谢云这是故意点她,出于什么目的她并不清楚,今天不过是来送这位应姑娘最后一程,多聊这一段也是出乎意料。
“君晏,谢过小郎君。”君晏站起来路过谢云身旁低声说了一句,“小郎君的碑文,是妾所见之最。”走远了些,又传来一句,“回礼的水平,也见长进。”
谢云笑了,这回礼,比较之前是分寸许多,毕竟马叔去抓人的时候是君晏领的路,至于碑文,谢云低首看去。
上面写着:“应家独女,应许,字如是。”
“交州始安人。其父小资,交州抚州往返商贩也,不幸,死于山匪,其母悲痛欲绝,病缠身,散尽家财,待年及笄,亦寻仙去也。不知何,落奴籍,入谢府,伴谢家小子左右。谢家小子性弱,万事不入心,有人常暗欺之。许性烈,不忿,做计,使人受辱,谢家小子甚异。为人甚笃,犹见烈火。年长,谈婚论嫁。不幸,恶人李如佛奸辱之,事发,以其命抵其罪,不足够。天见人善而弃之,欺之,辱之,杀之,何也?吾不明,写此记之,后世君子所见,可知一人,可见天道不公。”
谢云最后见山风猎猎,林下有鸣,佩环之声袅袅,也离开了。
谢云懒懒的走在山路上,仍是无事小神仙的样子,府中事情混沌,皆待谢云解决。
“谢小郎君。”
宋志等在谢府外,告辞。
谢云并不意外,桃夭也想到处走走。
“君往何处?”
“不知。”
“与君一别,万里不见。”
宋志拜别谢云,他早就将宋氏茶铺尽数交到了谢云手里,身上几十两的银子,行到何处是何处。从此之后,再无归途。
谢府还是那个冷冷清清的样子,自曾祖母死后,谢府就不曾热闹过。谢云走在熟悉的青石板路上,想着春娘的血当年是不是溅在这里?被打死的时候,被冤死的时候,她在哪里呢?她谁也护不住。
可笑死了,你不是自诩清高?你不是自诩清醒?你不是瞧不起封建?你不是因为有着现代思维而莫名优越?当年曾祖母和春娘的死都没能让你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只想着置身事外,这下好了,你的开悟之路非要用鲜血铺就,谁惯的你。非要现在了,死了几个人了,受不了了,决定融入这个肮脏的社会了。
谢云想起谢濯在信里的一句话,那是他以什么心态写出来的呢?
是不是应该把脸隐在阴影里,谁也看不清。就着烛火明明灭灭,写的字也深深浅浅。
“你是谢家嫡孙,不过是要讨一条有罪的人命而已,有什么难做的。”
是啊,有什么难做的,她是谢家嫡孙,是世家之首的顺位继承人,有什么难做的?可是为什么清尘就不行,为什么宋志就不行,因为这个世道的真理掌握在权势手里,多简单的道理,三个人鲜血铺在地上她才明白,她才不要这样的世道,她想要一个能让清尘和宋志也能光明正大的为桃夭讨公道的世界。
谢云决定行动,第一步就是入京,但是,入京,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为此,她那个云游的父亲竟然都回来了,一起到来的,还有在大伯运作下的一纸圣旨:“谢家子,谢云,性行淑均,志虑忠纯......特拔为帝师......”
“云,接旨。”
帝使离开,谢濯把谢云领进书房,与多年以前考较功课时并无分别,但是话题明显沉重多了。
“进京?怎么想的?”
谢云跪坐在下位:“儿见世道作乱,无人可担改天之任。”
谢濯嘲笑她:“好一个无人,可这与你何干?哪怕此朝灭亡,新朝另起,谢家仍然会是谢家,你谢云,依旧是谢云,这世道,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父亲令我着男装,难道不是想看一看,如果女子有男子的命格究竟能做到何等地步,如今我既有心思,有何做不得?”
谢濯承认,他是有这样的心思,甚至这样的心思在谢云未出生时就有了,这和谢云他娘有很大关系,但这不是一个父亲能眼睁睁看着女儿涉险的理由。谢濯沉默:“你让我想一想。”
“父亲在思考的时候麻烦帮我理一理当今朝堂上的关系。”
谢濯都要被气笑了,此女极类其母:“你是个滑头。”
“反正旨意都到了,我还能不去不成?总不能砸了谢家忠君的招牌。”谢云颇显无赖,大伯想让她进入仕途已久,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可不是鼓足了劲努力。
谢濯咬牙:“来福,别此三年,及更刮目相看。”
谢云知道,这是说她明明选择避世结果此刻竟然又要挣出一个朗朗乾坤。
“多谢父亲夸奖。”
“每日此时来这里,功课不可丢。”
谢云知道谢濯这是同意了,紧张的心弦此刻终于难得放松一次,别看她爹表面上远离朝堂的,这朝堂的盘根错节,与世家的关系走动,多靠她爹和二伯。
“滚滚滚,打蛇随棍上。”
“得嘞。”
时间一晃而过,谢云也到了启程的日子,谢濯在观风亭煎茶,与三年前送谢云上山之时一模一样。
“当年此地,躲个清净,今年此地,自寻烦恼。”
谢濯喝茶最喜煎茶,道道工序都自己上手,谢云陪侍周围,所做不过是递个盘子工具。
“此时进京如何?当年不进京又如何?”
“不进京当然装聋作哑,进京则入龙潭潜渊,不过都是选择。”谢濯取了盐慢慢加进去。
谢云不说话了,她未必不懂,只是想问。
谢濯也不说话,他同样懂得,只是如今陪一个人静心而已。
水三沸,势若奔涛,谢濯取了二沸的水,止沸育华。
水再开,沫饽渐浮于水面。
“茶取三碗,尝尝。”
“不过是茶,什么分别?”
“心境不同,人非故人,茶怎会没有分别?”
谢云好像被开解了,又好像没有,谢濯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谢濯慢慢尝着茶:“去吧,自己想好了的事,不过是鱼入海,鸟归天。”
谢云没喝那杯茶,拱手作告别礼,出了亭子,又行了跪拜大礼,这才离开。
去往京城的马车就在门口停着,安静的等着,直至主人上了车,才缓缓抬头向京城去。
谢濯品着茶,遥遥向着北方举起茶杯,不过是鱼入海,鸟归天。
今日天晴,平安无事。
遥举一杯,随君远行。
啊,谢云终于要进京打怪了。
真的没人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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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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