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晏心里的打算谢云不知,谢云此刻只能被迫在床上养病。
“宋志呢?”谢云恹恹的,那天折腾到底是寒风入体,两天都发热不舒服。本来谢云可能在谈起时还能称呼一句宋兄,此时迁怒,便是直呼其名。
灼华把药放在床头:“醒过来了,知道自己做事莽撞,没什么活着的念头,大抵是为了得一个事情的答案,这才撑着没寻死了去。知道自己此时帮不上忙,在桃夭那里一窝就是一天。倒是想过来见郎君,被我推拒了去。”
谢云端起药碗,真是不知道老祖宗做饭这么好吃,这中药怎么就没人想过改进一下口味:“水云间那边呢?”
灼华几次张嘴,话又被吞回去,最后只是说了一句:“说是发出了请帖,待人聚集了商量,要说当时武帝为方便管理,武林门派除开几个特殊的,其实都在抚州境内,以他们的实力,想来也就是明后两天的事。”
谢云喝完了药,身体发热,昏昏沉沉想睡觉,忽然窗户被什么东西撞的响,灼华把窗户打开,飞进来一只海东青。落在窗棂上,抖抖身上的毛,灼华带上护具,伸出手示意它落到胳膊上来。
“公子,是家里的信。”
谢云伸手接过,她心情不好,这很明显,大后日便是堂审。
她都把证据扔在了君天临面前,但是就是有人装聋作哑,口里喊着恩义如山,干的都是杀人的勾当。装着糊涂糊弄别人还真当别人是傻子。
你不体面,总有人帮你体面,李如佛怎么都得死在堂审上。
谢云让灼华别关窗,就着天光展开信纸,灼华晓得事拦不住的,犹豫了一下就离开了窗边。
“来福白谕……”
灼华寻了肉干喂着海东青,却见小公子面色不佳:“可是家中出事?”
谢云揉了揉眉头,把信纸递给灼华,示意烧了。
“家中无事,是父亲担心。”
说罢无言,谢云看着窗外,想着信上的话。
父亲于信上讲,此事不会有结果,若要强求,则不能以法理衡量,亦不能企望公理在人心。
谢云想,怎么不能求呢?若是在山下,这些当然虚无缥缈,但是此地非世俗,世道之外的地方,怎么不能求呢?
谢云心里对人心还有着期盼,但也有后手,杀人偿命。
信上还写了一句话,你是谢家嫡孙,不过是要讨一条有罪的人命而已,有什么难做的。
“哎。”谢云叹出一口浊气,左右不过几天时间,再等等吧。最后事实证明,她爹谢濯说的一点没错。
堂审那天是难得的好晴天,在夏末并不显得闷热,山风穿过,吹的人心懒。
谢云真是庆幸自己留了后手,不然和这群畜生掰扯,还不知道事情会是个什么结果。
“呵,你是说这些证据都不足够?”
君天临硬着头皮继续,这次说是请人来,可是武林人心不齐,看热闹的居多,最多给李如佛爹娘一个浅薄的面子,不把事情当面说罢了,他哪里晓得这李如佛竟是真的干出这种事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让外人看了笑话,事到如今,也只能是遮掩过去,私下解决:“清尘小道人,你这拿不出来物证,给不出人证,只有一纸诉状,说是未婚夫,可是这又是谁知道的事情......”
君天临越讲越心虚,谢云心里冷笑,越发压不住自己的脾气,说的都是什么鬼话。物证?哪里有物证?人证?桃夭早死了,还能把人真搬出来给他们看看不成?那宋志,被他的好侄儿一顿折磨,此时也就堪堪爬起身来守在桃夭尸首旁,至于出堂作证,还嫌你这水云间是个脏地。
“君盟主是铁了心了不给小道一个交代?”
风来山庄来的是一个老人,此时讲话,辈分压在上面:“君盟主,再怎么样也要把那李如佛带上堂来对证,此番心虚,莫不是真的有鬼?”
“哼,带上来?我小侄儿犯了什么罪要上这个堂审讲话,这一看就是这人攀咬,败坏君家名声。”
谢云真是感到无语,这是死活不愿放李如佛出来对证,向着外面打了一个手势,示意计划进行:“君盟主真是有趣,你自己对得起头上那块匾吗?还是说,只对得起那四个字?”
又是不知哪里来的声音,吵得谢云头晕眼花,她的身体还没好全,就来跟这些神经病讲道理,讲不明白,完全讲不明白。
“你这真是无理取闹,哪里来的命案就要往水云间头上按,浪费时间。”
这些人未必真的和君天临一条心,只是谢云是他们之外的圈子,自然被排挤,何况这丑闻盖在盟主家里,影响的,何止是他君家,谁都不想把此事坐实,只想着糊弄过去,不过死了一个无名无姓的丫头,哪里值得兴师动众,心里指不定都骂君天临是个难得一见的蠢货。
也有人想的远,这是君天临自己把把柄往人手里递,只要今日站在君天临这边,以后欺压百姓的事,谁还能告到武林盟会来?
“咱家倒是说,不过是死了个不值钱的丫头,拿钱打发了去,说不定是做局让盟主和李小侄硬吃下这个亏。”
“这有什么好召集人来的,要我说,一并杀了好了。”
乱七八糟的声音吵得谢云心烦,燥气怒气一齐迸发出来,大吼一句:“闭嘴!”
命里就写着贵贱,真真的歪理歪念。
谢云站在水云间议事厅,上位坐的都是武林中叫的出号的人,什么和尚,道士,乞丐,刀客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说着没有证据的胡话,好一个为弱势群体伸冤的武林堂审。谢云真是气急了,病气直冲脑子,什么也不管不顾了,便指着谁骂谁,一个个干干净净的,都是肮脏的蠢物。
“一群人模狗样的畜生,真以为披了张人皮就是个人?”谢云站在大厅中央,大厅难得坐满了人,口口声声要护着一个杀人凶手,谢云简直气笑了,“怎么?各位今天齐聚一堂竟是为了让我品鉴一下物种的多样性?”
谢云的手一个个指过去:“杀人的鬼,吃人的虎,好用的刀。”转向端坐主位的君天临,“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自以为是的傀儡,猪油蒙心的蠢货。”
谢云想,原来这就是江湖,人命不如恩义值钱的江湖。死的是谁,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他们的好后辈,好侄儿,恩人的遗腹子杀了一个人而已。
竟然只是杀了一个人而已,哪里比得上那些“大恩,大德,大义”。
她和他们在掰扯什么东西?
谢云无望,勾唇轻笑,却笑得人心里无端发慌:“好一个江湖,好一个朗朗乾坤的武林,满屋的豪杰竟是没有一个算是个人!恩义相护竟堪比官官相护!”谢云愈发想笑,“怎么在这里人命依旧是有贵贱的,杀人偿命,竟是不包含这婢女的贱命在内的!哎呀,为什么不笑呢?难道不好笑吗?”谢云想不明白,他们为何不发笑,这种丑态莫不是见惯了的。
君天临虽心有愧疚,但李如佛是李兄的遗腹子,李兄只有这么一个血脉,怎么都要保下来,何况不过是调戏了一个婢女而已:“小兄弟,我们知道你和你的婢女感情深厚,但如佛也不是故意的,你看要怎么赔才行,多少钱都赔……”
谁听这话不来气,谢云想,幸好宋志因为身体原因被强摁在床上,只是说要陪桃夭最后一天没来,觉着水云间真是脏地,不然今天,血溅五步之内,“赔?你赔个屁的赔!一条人命除了人命,你拿什么赔?”谢云心想,多好笑啊,贱命三两的碎银。
许是看不得盟主被一个小子骂的不敢还口,不知哪来的声音:“不过是个……”
“不过什么?”谢云出口打断了不知什么人的话。不过什么?她心里想着,不过是个婢女?不过是个无根的浮萍,不过是条贱命,烂命,没有靠山的蠢货丫鬟?他们想说什么呢?江湖风骨和朝堂上的烂人准则究竟有什么分别?谢云心脏像是被人拿着钝刀一点一点的划,痛得厉害。
谢云看着那些人不耐烦的表情,看他像个小丑,谢云头一次觉得自己隐居山林避世的念头实在是蠢到家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世道都烂透了,怎么能祈求有一片净土?
谢云发了狠,不是要比身份贵贱?
“好啊,来,不是人命要分贵贱吗?啊?那你们来算算,洛川谢家幺子嫡孙和他平民李如佛,谁贵谁贱!杀了谢家嫡孙的门客,这事,要怎么算!”
看着那一群人的脸色缓缓变得难看,谢云难得畅快,无名婢女和谢家门客,说到底,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在他们“大人物”心里,利益损失不同罢了。谢云难得感谢自己的世家出身:“算啊,怎么哑巴了?”
君天临是主事人,现下心里也发慌,洛川谢家是世家之首,义薄云天解了交州之祸,幺子是当代文坛大宗,嫡孙谢云是在先帝那里露过面的,师承褚大家,说出去是先帝的小师弟,更别说其早在十几岁时就著书立作,处理不好,武林中人能被那群读书人的唾沫淹死:“小兄弟,话不能乱说,身份也不能乱讲。”
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态度怎么变软了?嗯?难不成我的命比他的命贵些?怎么回事呢?”谢云憋屈这么久,总算出了口气,“哎呀,怎么人命也有贵贱?你们说呢?那我今日当着你们的面杀了李如佛,不如赔你们三两碎银?”
戾气被泄出来,谢云讲的畅快,却莫名委屈。
众人一下就哑了声,刚刚是他们高高在上指责一条人命,现如今在真正的权势面前全都一文不值。武林盟主而已,怎么能和谢家比。
“假冒身份若是被揭发,想来也是横尸于此。”
原先指责的人群中有人突然站起,立马站队:“君天临,你什么意思?”谢家嫡孙能怎么假冒。
谢云听这君天临的威胁不以为意,他还以为自己是当年那个以一敌百的武林盟主呢,冷哼一声:“对对对,我有什么呢?不过是八千的私兵和一个坐镇的至臻境打手而已,要不你来试试看,看谢家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号人。”
谢云话刚落,座上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种窒息感。
君天临脸一下就白了,那位强者人虽未露面,气势压的人不敢轻举妄动。武林不是没有至臻境的人,但这个时候谁都明白,出了头就是和谢家作对,没人去找这种不痛快。
“现在能说了吗?嗯?李如佛呢?”
君天临没动,已经有人开始劝:“做错了事难道不应该受到惩罚吗?君盟主这时还要包庇一个杀人凶手?那这盟主之位不如提早换一换。”
君天临脸色难看,没想到倒戈的这么快,刚刚还是另一幅面孔:“你们的命,都是我李兄弟救的!这个时候难不成要看着恩人的遗腹子被人逼死吗?”
甚至轮不到谢云开口反驳,就有人说话:“君盟主这话好笑,什么叫被人逼死?被苦主的证据打在脸上了还是不肯交出一个杀人凶手吗?”
君天临怒喝一句:“今日你若真要带走我如佛,便从我身上踏过去,如此也算是全了恩义二字。”
谢云真觉得这就是个白痴,君姐姐投生在这一家真是平白给君家续命的,她也没想着让君天临把人亲手交出来,此时看见这人真的如自己所料的一般真是令人恶心,左手一挥,一个人忽然被扔进来。
“君伯伯救我!侄儿不想死!”
君天临猛地站了起来,试图去抢人,那掌风已经挥到了谢云面前,却在一尺之外消散,君天临也被人按着动不了。谢云冷嗤一声:“我竟是说错了,我原是带了两个人来,哎,马叔,你怎么这么暴脾气,不和主人家商量好就拿人的,快来和君盟主道个歉。”
那人也不端着,抱拳行礼弯腰,不带一丝犹豫:“马永给君盟主赔个不是。”
“谢家小子,你欺人太甚!”
哪里来的白痴狗叫,人话都不会说:“我欺人太甚?这是哪里的话?事发当晚一个无辜女子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是谁欺人太甚?宋志一步一跪上山求个公道却被人关在柴房的时候,是谁欺人太甚?在我遂了你们的愿,说是堂审,结果一个个当这睁眼瞎的时候,是谁在欺人太甚?”
“那也不能,那也不能......”
“不能怎样?”谢云从马永腰间抽出一个棍子,这是她专门照着棒球棍的样子做的,打人疼,还爽,一步一步走到李如佛面前,棍子挑起下巴,一张痛哭流涕惹人憎恶的脸进入眼睛。
“别杀我,别杀我,我求求你,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李如佛被绑着,此时蜷缩在地上,活显得谢云像个恶人,“我当时就是鬼迷心窍了,我才这么做的,别杀我。君伯伯,君伯伯,我父亲可是舍命救的你,你不能不管我。”
谢云没管这龟孙子哀嚎个什么劲:“你当时扇了桃夭几巴掌来着?”侍卫摁住李如佛,棍子朝着脸招呼。
一棍子下去人还有力气说话:“我告诉你,我君伯伯不会放过你的。”
两棍子下去打掉了一颗牙,说话漏风,还有力气。
三棍子下去,人变得有些迷糊,嘴还是硬的。
四棍子,五棍子,六棍子......
君天临被人封了哑穴,说不出话又动弹不得,其他武林行首,也只是冷眼旁观,只是那和尚这是晓得闭眼念起了佛号。
“这么不经打?你不是打了几巴掌之后还嫌桃夭要跑,打断了她的腿?”
谢云示意侍卫把他的腿抬起来,一下没能打断,多挥了几下棍子,疼的人清醒过来,“清尘,妄你修道,修的是什么修罗鬼道!”谢云没停,继续找地方下手,“是不是还有这里?这里?嗯?”
“清尘!她已经死了,我弄死的!你给我个痛快!”
都烦死了,说话漏风就不能不说吗?
“死?你怎么想的这么好?她的苦你受完了吗?”
李如佛早就没力气动了,也就嘴上还能讲话,此刻见谢云毫无心里波动,开始大骂君天临:“君天临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父亲知道你是这么对他儿子的吗?他要你照顾好我的母亲,你又做了什么呢?今日你也要眼睁睁的看着我死吗?”
谢云乐得看他们窝里斗:“还这么能叫呢?我还想着把你送进青楼,你连叫都没力气叫,人家花钱来的不感兴趣呢。”
“清尘!你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你自己做过的事你不知道?你不是有能耐吗?当着别人未婚夫的面做的,说什么刺激,还要求着底下人一起来?玩的这么花?”
“阿弥陀佛。”
“各位大人,小子真是没有规矩,让大人们看了这么久的笑话。现在才明白过来,私人恩怨怎么好劳烦各位大人,接下来的事就请大人们出去吧。”
风来山庄的人率先甩袖出门:“老朽不爱看热闹,先行告退了。”接着那和尚口里念着“阿弥陀佛”也走了,陆陆续续的出门,只留下半残的李如佛和被点了哑穴的君天临。
谢云交代:“劳烦马叔和刘叔给君盟主喂杯软骨散,也不用脏了自己的眼,这李如佛既然要刺激,便选几个身强体壮的来,让他君伯伯看看,这样刺激不刺激,明日桃夭要封土,这条贱命便赔了去吧。”
谢云扭身跨步出门时,不经意间大声嘀嘀咕咕:“什么人啊,在这装情义深重?”
嘀咕完又扭头问道:“啊,对了,你们江湖是不是最瞧不起人人阶级分明,阴私手段不停的朝堂?那我做个朝堂臣怎么样?嗯?”
谢云走出门,回头看向聚集在外的所有人,都像无悲无喜无欲无求的神佛:“用心记着,我谢云,三尺微命,一介书生,今日便做朝堂臣,肃清不平事,杀尽,江湖客!此誓,不死不休。”
谢云一步一步往外走,迈出了大厅,走过正中的假山,走过水云间“忠义千秋”的牌匾,走过名为“踏浪”的干净的青石板路,最终踏出了“东山高卧”的牢笼,挣脱了“枕石漱流”的枷锁。
正义好像已经得到了伸张,但谢云反而过更难过了,因为这正义,不是靠朝廷法理,不是靠人心公理,靠的是她最厌恶的滔滔权势。
谢云今日才明白,人命的贵贱是权势定的,但在这里,人命的平等也是权势可以决定的。
真好笑。
山间的风如同三年前一样,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吹乱了衣摆,吹皱了心湖。
三年前她一步一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爬上来,求一个隐居圣地,躲掉世俗凡尘。
如今还是她一步一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走下来,再入红尘滚滚,造一个太平盛世。
啊,这里快结束了,下一章整理整理就能进京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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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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