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课,谢云会教什么?
王府府内多是油灯,先前谢云只是燃了一盏小灯,此刻引燃了桌子上那巨大的连枝灯,房间一下子亮堂起来。
“陛下对北境了解多少?”
穆原寻了蒲团跪好,手紧攥着垂下来的衣袍,北境,他一点都不了解,他出生在临川,母亲也从不讲政治,一年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明昭太子的儿子,被接回洛川,也没人和他讲这些,他是一个被养废的傀儡,最大的问题是生存。
“学生不知,请老师教我。”
谢云站起来比那连枝灯高些,灯光打在下方,整个人藏在阴影里,羽睫下压,看不清神色。声音也像被藏起来似的,跟远山雾霭一样,模模糊糊。
“武帝北征,我朝人民重回故土,压迫被一朝释放,陛下,会发生什么事呢?”
穆原心思活跃,想到自己:“报仇。”
“报仇,是的,杀人,奸辱,夺财......”谢云话音一转,“可是武帝有一个更聪明的做法,他把蛮夷圈禁在北境,城与城之间不可相通,人民不能走动,他们要赎罪,从此,北境变成我朝的养马地。”
奴隶,可是穆原想起另一件事,一件从王铭口中透露出来的信息:“既是奴隶,为何还有北境贵族?”
为何?因为努力欺辱奴隶没有快感,但是如果一个奴隶,一个在景朝最卑贱的下等人都可以随意欺压一个北境贵族,这是完全不一样的事,这种变态的爽感无疑会让地处北境偏远蛮荒地方的人体验到无上的权力,防止他满脑子都是回到中原富庶地区。
谢云没有给穆原解惑,而是继续自己的问题:“陛下如何看待北境人民呢?”
穆原拿不准谢云的看法,斟酌着开口:“我虽小,不曾经历战乱,但是蛮夷侵占土地已久,欺压我朝百姓,自该赎罪。”
谢云没理这种官方打太极一样的回答,接着提问:“那陛下掌权之后如何处理北境问题呢?”
谢云没有表态,穆原顺着前话继续:“那自然是延续武帝做法,养马是北境人的长处,一来可以强兵,而来他们也该赎罪。”
“下下策。”
得了这个评价,穆原不服却没有提出疑问,这可是谢云啊,学于褚大家,当世谋略,除开一些老家伙,谁还能越过他去?何况父亲的下属十分忌惮谢云,连面都没见过就开始在他这里上眼药,这更能说明谢云的才干,穆原开始思考另一种可能。
谢云并没有安静的等着:“在北境,北境人十税一,迁居百姓同我朝居民,二十税一,而驻边官员,免税。为何如此?”
穆原接收到意图:“圣人言‘不患寡而患不均’,我当平均税收,给予北境人民平等待遇。”
“为何如此?一道政令的签发一定是为了国家,如今陛下顺着我的话找到了一般可行的解决方案,那你真正明白是为了什么吗?陛下心里真的想清楚了吗?”
谢云的问话让穆原开始考虑原因,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提高他们的待遇?难道我朝困于一隅,不是这群北境人造成的吗?
穆原也算是谢云领着启蒙的,多少了解她的脾气,此刻也不想日常里的去糊弄,直白的表述自己的想法:“老师,我不明白,先祖都已经给了他们活路,为何还要提升他们的待遇,当年蛮夷人占领我朝北方,难道不是这样欺压我朝百姓的吗?如今却要让他们和我朝百姓同等待遇,凭什么如此?白骨深深,死人难安。况且,世家百姓对蛮夷人积怨颇深,此举一定备受阻碍。”
谢云没有这种民族分别,客观陈述:“我们是景朝人民,这是出生就定好了的站位,别人欺负我们,我们自然要反抗回去,这本就是世间的道理。可若是你生在北境,出生了就注定是别人口中的蛮夷,每天看着牛羊,冬天没有吃的,你的阿爸阿妈会死于寒冬,你的族人都骨瘦如柴,可是你分明知道,就在南方不远处,有一个肥沃富庶的地方,那里粮食成堆,那里四季如春,甚至你知道,那里的人没有任何办法抵御你的战马,这时又该如何?”
穆原沉默,没有话说,他从来没有站在这个角度看过问题,但他还是不明白:“那他们侵占城池,烧杀抢掠,□□妇女,就应该被原谅吗?”
谢云此时也跪坐下来,灯光终于照亮了她的脸,火苗在她的眼睛里跃动,带着温度炙烤人心:“是啊,他们做了错事不该被原谅,难道我们的报复就完全正义?只要涉及生存,就分不出是非,只不过是人们的立场不同而已。这不是情理的碰撞,而是生存的对抗。”
穆原继续谢云未完的话语:“如果北境人不出兵,他们可能就会死于一场寒冬;我们不抵抗,就会死伤无数。我们反抗成功,欺压北境人,是因为积年来的仇恨,可是总有一天,北境一定会开始反抗,因为他们心中同样有怨。”
谢云对月奴的悟性表示十分满意,打压从来不是最好的手段,因为你从来不知道被打压的人中会杀出怎样一匹黑马。
穆原是个实干型的人,既然双方矛盾这么大,那区区给予和景朝百姓平等的待遇能真正解决问题吗?如果优待呢,不行,这样怎么给自己的百姓交代?穆原否定掉这个想法。
谢云知道他已经开始考虑下一步:“所以平均税收并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最根本的仇恨没有被消弭。至于应该如何做,这是一个长期的课题,也许陛下要用整整一生去思考处理北境问题。”谢云真的没有办法吗?怎么可能,民族化归,文明认同,这是时间问题,只是对于北境,她还有自己的盘算,这首先呢,当权者肯定不能对这里有着绝对的掌控权。
就像南海群岛,一切的政权变换都要暗地里进行,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毕竟以最小的阻力推翻帝制,是谢云一生的事业。
穆原本以为这北境问题就是第二节课了,但是谢云的话把他弄懵了,那他这次到底要学什么?
“这第二节课,以北境问题入手,其一是要陛下从现在就要开始考虑这个问题,确保在陛下真正掌权之时有能力处理北境,其二则是作为引入,陛下已经入门到一个皇帝的基本站位了。”
基本站位,什么意思?穆原重新回溯谢云先前的话,难道是立场问题?可是皇帝应该是什么立场呢?
“陛下要想清楚,这皇帝,是谁的皇帝,应该做谁的皇帝,什么是皇帝的权,什么是皇帝的责。”
谢云要结课了,教皇帝实在是太累了,尤其中间还要夹杂自己的私货,她倒是想从各个方面全方位打造一个社会主义人才,但这不现实,何况穆原也没多少时间去研读什么修身经典,这德行,只求不要养歪了就好。
上完正课就应该放松放松,谢云主意到一个细节:“陛下为何不自称‘朕’?”
那当然不是因为尊敬谢云,皇帝的老师,说着是风光无限,那天子犯法还要老师受罚,那老师上课,可是跪着的。
穆原嗫嚅,说起来带着三分委屈:“皇祖母不许。我......朕只能在上朝时自称。”
好手段,谢云后悔了,怎么就非要站位皇帝,现在向太皇太后投诚还来得及吗?朕是一个高人一等的自称,而且独一无二,这一个国家,可是只有一个人可以这么自称,这个自称代表的是无上的权势,是那种独特感。但是现在好了,这种独特感被剥夺了,我说不行就不行,这训狗啊,就要从心里上让他服从,让他知道,就是低主人一等。
穆原真的只在朝堂上自称朕吗?怎么可能,太子有旧党,没人敢让真皇帝在自己面前自称为‘我’的,那可是大不敬啊。要说这最好的训狗师,还得是皇族,还得是深入人心的帝制,不仅让你心甘情愿做奴仆,你的后代也要心甘情愿做奴仆。
穆原这不就是偷偷给王祎抹黑,认定了谢云是一个忠君分子,自己君王被小人节制,打压侮辱,这点任何一个忠君之人都受不了。谢云是忠君分子吗?不是啊。这就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任你千娇百媚,我自不动如山,但是装还是要装一下的。
“哦?竟会如此?陛下真是受苦了。”
穆原感觉不对劲,但是说不出来,好像被什么噎了一下:“夜已深,老师还请就寝。”
人这么说,你不能听啊,你还要毕恭毕敬把人送到门口。谢云倚在门前:“陛下,臣还有一个问题要陛下解答。”
穆原回首:“老师请讲。”
“陛下是否吃过宴上最后两道菜?”
吃了就吃了,为何要问?穆原先前注意到谢云并没有动筷,也对王铭挑衅的行为十分在意,难道谢云不喜吃人肉?停顿了几秒,像是在回忆,也像是在思考:“没有吃过,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么两道菜。”
谢云笑容不变:“这样啊。”
人穆原想起另一个的教导,不能被人掌控,换成孩子的语调,开口反提问谢云:“清尘是如何知晓为君之道的呢?”
有意思,她可没教过穆原这个:“臣曾做梦游于一幻境,迷迷糊糊不知何处,多人坐在坛下,一老道却在授业讲课,言‘诸位天降才,天帝观人间龙气式微,甚感忧虑,命吾在此授业,望各位学成之后扶大厦将倾,解天帝之忧。’恍惚醒来,自悟为君之道,二日则得圣旨文书。想来是天意。”
纯放屁,哄小孩的。
景朝道教佛家盛行,这天神一说在这还真有可信度,穆原也听说过谢云神童,是仙子送来的,此刻居然信了八分。
“这样啊。”
谢云接着最后一句:“陛下,第三节课要在宫内光明正大的进行。”
怎么可能做到,王祎又不是呆子,又不是傻子,但穆原也猜到谢云这是布置了第二节课的作业,是要他掌握一宫之权,对自己人的绝对掌控力,转身走了,未问一词。
目送穆原远去,树叶飘零,冷气进怀,谢云长叹一声,哎,月奴终究是变成了穆原,往事不可追。转身进屋,瘫在榻上,左手手背挡住双眼。
自欺欺人啊。
咚咚咚。
窗被人敲响,谢云一骨碌爬起来,支开窗户,放外面的黑影进屋。
待黑影站定,仔细一瞧,不是小明嘛!
“郎君,摸清楚了。”
“这么快?”这东西查起来怎么会在一个晚上就摸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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