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琮哑然。
数年前,她送沈绾与陈袂上朝,远远瞧见过已故太孙——“快刀侯”周枢毓当道截杀当时的工部尚书。
那魁梧的大汉杀进软轿,提着的便是沈绾手里的这把黑不溜秋的剑。
她在外头驾车,只恨自己不真是个巴头巴脑的小车夫,敏锐的感官助她在三百米开外把一切都看、嗅、听得一清二楚,连那可怜人一根头发落地的声音都没放过。
*****
她可太清楚了。新皇这是要她们做那把屠世家权臣的刀,自己好脱得一干二净。
与远在理州的明山剑宗本家不同,林海承身为宁州明山剑宗的宗主,与太后林启同出一脉,自小颇有交情。他因不愿交出私矿权,又有些三朝元老的自傲,便被周天宁斩了杀鸡儆猴。
林海承已死,如今虞国剩下四位合体境以上修士:大乘大圆满的太后林启,接任宁州林家家主,就在距镇岳峰东南八十里的青峦山另一主峰——定渊峰上清修;延州鼎元门门主延铁,刚刚迈入大乘大圆满,当今太子之师;理州明山剑宗本家宗主林福顺,大乘后期;庆州杏林庄庄主陈平湖,合体大圆满。
眼皮直跳,沈琮不知道现在这小祖宗,想要她们两个明面上的返虚修士去弄死哪家老祖。
莫非是她们境界暴露了?
她双腿止不住地战栗,分不清这是出于恐惧,抑或是某种压抑心底的本能冲动。周天宁无论凭个人之计也好,倚他人之力也罢,终归是越境独自杀死了高阶修士,并依着林启的名号彻底将宁州林家收入囊中。现下周天宁实控皇家的山海门、天枢门和宁州林家三股势力。
能让这等机变的帝王如此忌惮,却又不敢亲自动手铲除多的,必定是鼎元门、理州林家和杏林庄这三家。
即便她与沈绾不惜暴露境界以求自保,也未必能够携着满门全身而退。
恐惧与道不明的亢奋交织,她心头蓦然翻涌起久违的异样刺痛。沈绾没出声。陈袂拉沈琮坐下,手覆在她颤抖的双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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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沈绾将长剑重新聚回九面印,准备收回袖中时,那物什却在她手中亮起绵绵的蓝光。她不知所措,只能将它置于案上,三人探头围了一圈对着这小戳子大眼瞪小眼。沈绾手指无意间触及了这九面印,一阵红芒闪过,她有些受惊,差点将它推下案,好在眼疾手快抓住了。
沈绾再次触及九面印的瞬间,一道女声同时响起,“沈卿,方便吗?”
三人皆被吓了一大跳。
要命,怎么还是实时传音?甚至还能听见女子因她们三人的大动静而略微粗重的鼻息。陈袂吓得直接使了屏息诀,向后一仰头撞到墙差点晕过去。她和周天宁先后在制符司和户部共事数百年,怎么会认不出这女人的声音?
“你那儿还有其他人吗?”
“回皇上,臣正在家中,与本门少门主沈琮和掌事陈袂书斋小饮。”沈绾脸不红心不跳地答道。
“是朕的疏忽,没告知你。蓝光就是朕找你。指触一下就是留音,再全握一次就是实时传音。”
“可否实时传影?正好都在。再全握一次。”
哪里还有回否的份,沈绾只能乖乖照做。陈袂赶紧爬起来跪好。
红芒再闪。
“臣参见陛下。”三人齐声。
周天宁眯着眼看三人,手中把玩着一块定渊峰的腰牌,话里话外带着一丝玩味,“众爱卿真是好雅兴,书屋里披重甲舞长枪,倒也不耽误饮酒。”
完了,方才三人手忙脚乱,谁也没想到扯个屏风掩一掩后厅满库的重兵,皇上是伤了不是傻了,还是能分清武库和书斋的。
周天宁也不在意,轻笑一声,“朕有话直说了。”
“明琅、明珩,劳烦二位过些时日去南边衡州。”
“臣遵旨。”
“若没记错,三年前西关先锋营,随朕身侧的两个指挥使刘大文和吴衷,都是你天枢门的人吧?”
“回皇上,二人确为臣门下弟子,化神后便考了武科去崤州参军,已数十年未见。二人确已殉国。明振独守镇岳峰时,亲眼在本命阁见二人命魂灯已灭。”沈绾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回了周天宁的问询。
“吴衷入阵前就已身故,众目所见。刘大文与朕一同进的剑阵,只有朕一人出了剑阵。尸骨未寻见,也算……无人见其殒命。二人的女儿吴友,随后在崤州后方为流寇所害,朕寻见她时,尸身已面目全非。”
周天宁字字如钉,“因此,朕要你与明珩分别扮做刘大文和吴友。刘大文侥幸逃离,回门中养伤多年后调任衡州监天台调任巡尉,携女儿吴友随任。
“明振,回监天司后多留心身边人。刘大文和吴友的生死未变更,灵籍仍在院中,明琅明珩二人去衡州后必然有人来查。若有异动,你随时传音告知明琅,她自会寻我。”
“衡州紧挨着理州,向来也不老实,鼠患……真是愈发猖獗。”
说到此处,她扫过三人,一对慵懒的凤眼凌厉了起来,“众卿,可否为朕逮几只肥鼠?”
*****
周天宁的虚影消失,沈琮与沈绾均沉默不语。
返虚如何对上大乘?这是明晃晃对她们二人的试探。
衡州林家分支为理州老祖的代理人,此行既是为了剪除林家羽翼,也是为了敲打天枢门。一石二鸟。
定渊腰牌……是了,是那太后林启的意思。
*****
翌日一早,沈琮驾车送陈袂进宫面圣去了。沈绾自己骑马去监天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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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天署有巡天使下辖八州巡尉,灵籍院和天枢阁却共有四人同任院使。只因灵籍院院使贯来是油水丰厚的差事,户部主管凡籍和赋税等事务,对灵籍只有协调之职。为防徇私,虞国从高祖时便规定四人需轮职分管。
虞国官制循十日一沐休,三日一朝会之例。然四位院使另立轮值之则,每旬末日必进宫面圣抽签定职。
皇上亲掣四签,四签上分别书有“灵籍使”、“灵籍副使”、“天枢使”与“天枢副使”。副使佐理两位主使,但仅有协理参议之权。
副使旬内前六日可休一日,第七日与第九日两位主使则分别一人沐休一日。主使沐休期间,副使顶升代理,权同正职。
本来是不需进宫面圣的,自有内侍上府提前告知院使们下一旬的安排。问题出在毅宗周昭齐的前一位——出帝周昭丰的身上。
出帝生性痴狂,热恋当时的一位院使,对方丈夫都三年内诞下两女了,仍穷追不舍,为此女特立了面圣的制度。扬言要的就是你不爱我周昭丰,你也得每十天见一次朕。
直到亲妹安王周昭齐连杀三员大将,从峦州直入云栖城,周昭丰还在寝殿中,正埋首在她的两个宠妃胸前,痛哭爱上喜欢男子的女人有多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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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义上是抽签,其实,她周天宁想拿哪个不是想拿哪个吗?
“陈袂……灵籍使。”
元晖阁内,陈袂有些愤恨地想着,但还是低眉顺眼地与众人齐声道,“臣接旨。”
周天宁传音,“一会儿你可收好了。”
陈袂不明。
忽然,一阵黄光从门后闪过,一臃肿的狸奴冲进内室,掀翻了案头的那几堆小山。
屋内众人手忙脚乱开始拾掇散落一地的折子。
“看到没?”
果然,一枚小小的白色菱形就精准躺在陈袂侧右前方的地上。
她余光扫视其他三人,都跪在地上捡东西呢。便迅猛、无声地爬过去,快速将那物什扔进袖中。
“晚上回去交给你师尊。”
周天宁伏在地上,夹着那肥猫,一面把折子往怀里揽,一面悄悄对陈袂努嘴使眼色。
*****
又是操劳的一日,沈琮待陈袂出宫后又送她去监天司。回府后处理完杂务,在小阁中昏了过去,一觉便睡到午后。
双眼呆滞地放空,她突然想起昨日徒儿们上山前叽里呱啦说什么“仙市”,叮嘱她一定要去逛逛。一拍脑袋才记起今日原是一年一度的青峦仙市,虞国东南两州——平州、延州的各族修士都会带上不用的破铜烂铁和各种稀奇古怪的丹药仙草来镇岳峰。
沈琮戴上一破斗笠,背着手溜达到书斋,偷了沈绾一件披风就出了府。
日头暖洋洋的,她舒服极了。山麓下的凡田里还无甚生机,裸露的足踝有些凉,搂紧了披风,掐了神行咒提起身子便往山上去。
一炷香的功夫到了听云台前,捏掉额角的汗,天仪虚影在沈琮掌心浮现,两只大鸟冷地从“听云台”的界碑上突然冒头,“恭迎少门主回家!”
……
她怎么记得一个月前和沈绾启程回云阙山修老巢的时候,这里的两只镇门兽还是乌龟?
“咕咕咕……少门主是不喜欢门主给我俩换的新壳吗?”
“嘎嘎嘎……老娘现在浑身都是劲!”
“呵,原来沈绾拿走我一年的封租不还,便是用来给你们这两个老王八换新壳了呀?”
“桀桀桀桀桀桀……”
沈琮气鼓鼓地抛下两只怪言怪语的鸟,拔腿就往山上走。
相熟的门人都在监考,她实在无聊得紧,便进了膳房,卷了几份斋饼进怀里,大摇大摆出了门,反正她是少门主,也没人敢说她。
拐进峰顶长老院,悠哉地吃完把嘴角残渣擦好,沈琮眯着开始忆往昔。
她上次进食还是十年前的太后寿宴,周昭齐赏了沈绾两个定渊峰上栽的水润大蟠桃。
云阙峰实在是苦寒之地,镇岳峰上地皮也硬邦邦的难种灵果,她眼馋,趁沈绾不注意就捞起一个剥了皮往嘴里塞。
结果吃的太急,被汁水呛到差点把内脏咳出来,引来了满堂高客的最高规格注目礼。太子周天翎当场就担忧地问沈绾,话里话外的意思:大人你多关心一下你家少门主吧,这白白净净的样子,行事却像个没长脑子的武夫,怕不是打仗摔到头的后遗症几百年没好。
*****
沈琮不觉间又睡了过去,被腕上的震动弄醒了。
“师尊我们考完术科啦,膳房那边说您来了,一会一块去逛集市?”
对面吵得她有点头疼欲裂。
哦。原是她的大徒儿沈雁、二徒儿沈鹏和小徒儿沈华。
“若我没记错,筑基修士好像是不能去仙集的吧?告诉我,你们仨一会要用什么法子过去?”
她开了传影,对面三张笑得快裂的小脸顿时挤满了她的眼。
“袂姐姐让我们找您。她说师尊最疼爱我们了,自有办法带我们过去。”
“……”
挺好啊陈袂,已经学了她那油嘴滑舌的老师傅沈绾八成推诿的功力。她沈琮几百年来,早起贪黑送这两师徒返工,起早摸黑地处理宗门事务,还要在夹缝中偷闲修炼,现在又开起了育儿所。
刚想装死,沈琮又想到她还需要这三个女孩帮她干杂活,僵硬的嘴角急速更改下垂的弧度,“那是自然,我什么时候亏待过自己的亲弟子?尤其是你们仨这种生得这么俊的女孩。你们师尊好歹也是一门少主,今日就敞开了买!”
*****
“一会别叫我师尊,也别叫我名,给你们那群老古板师姐发现了又要去门主那里告我的状。”
三人低眉顺眼地应了沈琮。今日这小师傅可是格外大方,不光是大手一挥给她们从长老院拿了三套崭新的金丹弟子袍供三人伪装,全记在她的账上,还答应一会全场随便拿。
她们不由得想起前些天在城里茶馆听来的传言,难道门主当真是……贪了?还是真给皇上当玩.宠去了?还是……皇上看上了少门主,要夺门主所爱?
想到这,三人看向师尊的目光不由得怜爱了些。
“?”
这三个小孩怎么给她越养越慈祥了?这三人齐齐地看着自己宠溺地笑,沈琮感觉背后发毛。
“站稳。”
剑气如织,须臾间四人就稳稳落到了山脚下。
天已经黑透了,穿梭自如的各色飞行法器划破夜空,镇岳峰脚下亮起点点灯火,来往修士络绎不绝,飞梭和飞舟划破夜空,穿梭自如。不光有人族,还有顶着毛茸茸或光溜溜脑袋的各族修士。
沈琮搂紧自己身上罩着的的元婴弟子袍,又依次压了压三个徒儿脸上的人脸面具,传音,“别乱跑,跟紧我。”
于是四人便保持着整齐的——像为首的老鹰叼了一排小鸡一般的队形漫无目的地闲逛。
这三个女人怎么什么都没买?沈琮暗自琢磨着是不是把人养刁了,要不要以此为借口无理取闹少给她们发点零用钱?
“师、……师姐!快看这把剑!”
沈雁兴奋地拉了一把沈琮,后者正歪着心眼不看路,差点左脚踩右脚摔倒。
闻言沈琮抬头,正对上眼前那把挂起来的漂亮灵剑。
这一看,就不是便宜货。
“漂亮吧?师、师姐?”
“是……挺不错的。”
“是吧是吧?师姐对我最好了!”
“……”
“哦?师、师姐又想抵赖了?”
……
沈琮又装死,任凭沈雁双手把她的胳膊摇成花,也只是极富技巧地引开话题,并坚持不懈地打哈哈。
“几位道友可是看上了这把寒光铁剑?”
身前传来一道低沉嘶哑的声音,几人四处张望没找见声音的主人。
沈琮感觉似乎有个什么小小的、略带生涩感的物什轻轻扒拉着……她的膝盖。
低头一瞧,是一只……乌黑发亮的……鸡?正抬起一只小小的爪,搭在她腿上。
“……”她见惯了那些长得比较威猛高大、不拘小节的妖修,乍看这小东西还着实可爱。和老成的声音相比,这外表还是不大般配。
“在下地阳派邹鸯,平日在延州住着,这是第一次来青峦。若道友喜欢这剑,可随意出个价,给钱就卖。”
黑鸡倒腾起小短腿,蓄力跳起,翅根轻轻一勾,一阵微风带下那把剑,随后稳稳送到沈琮手中。
虽说沈琮已许久不用剑,但她细细端详之下,仍能辨出这确实是把好剑,用来配化神剑修都绰绰有余。
给钱就卖?这小黑鸡怕不是坑她?
有袖管子掩着,她不动声色分出一缕灵力探入。
里面没有任何“旧客人”居住,也没有他人留下的使用痕迹,完全就一把一手剑。
那真是奇了怪了。尽管她坚信天下没有免费的馅饼,但贪小便宜的本性和紧巴巴的小金库还是迫使她开口,“那……一百灵石?”她报了个官府向匠人收购金丹武器的价格。
“不愧是天枢弟子,出手就是爽快。这两位小道友也是道友您的师妹吧?这还有两把剑,若诸位不嫌弃,也一并送了。”
这小鸡实在是太爽快了,小黑翅扑闪,两柄一模一样的剑便被甩到了沈琮手上。
“道友可将这两把也一并验了。”
沈琮有点心虚,自己不仅占了便宜,防人之术也是如此拙劣,可真是遮了个寂寞。
“邹道友大气!实在多谢!”
“哪有的话。不敢当不敢当。”
小翅膀再甩,相应的剑鞘便落在其他三人手中。
沈琮有些错觉,尽管这“邹鸯”嘴中嘟囔着极为热情的话,声线却无甚起伏。
有些妖修不中意学人族语言,但顶多说得蹩脚,带有一些难改的乡音。这小黑鸡,确实说的是纯正虞国官话,细细听来还颇有平、延二州口音,但却没有一些应有的情绪起伏。硬要说,就是“鸡没鸡味”。
嗒、嗒、嗒……
什么鬼动静?虽三个徒儿已经沉浸在欣赏各自的新佩剑中无法自拔了,但此处小摊周遭也并不嘈杂,这么大声响她们还听不见,有些诡异了。
嗒、嗒、嗒、咔。这是齿轮在转动?
沈琮将目光锁定在“邹鸯”身上。小鸡跃上摊上小桌,直面她,四目相对,却如同没看到人一般迅速低下了头。
怪声瞬间消失,小鸡又开口了,这回仿佛给嗓子上了油。还是那口鸡嗓,但是明显风味不同了,“我有一稀罕物,若道友诚心想买,在下便诚心卖。”
哦?沈琮心中了然。
“多少价?”
小鸡躺下,努力举起两只鸡爪。
“八百?”
“八千。”
“成交。”
这回她爽快地拨动腕间天仪虚影,眼眨都不眨便给对方汇了八千。
听到八千,三个徒儿才回过神来,瞠目结舌。
对面扔来一个巴掌大的九角木盒,“道友不用此物时,可要收好了。”
沈琮应了,一边将小木盒塞进玉环,一边扯下腰间那枚刻着“珩”字的镇岳腰牌递过去,“邹道友若遇上什么难办的事,便可来镇岳寻我。”
“反正延州也近得很。”
陈袂(明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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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捕鼠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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