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或许被搁浅,但绝不允许被遗忘。
它惯常保留某一特定时间的情感重量,即便细节已经在堆积的过程中流逝,化作泡影。
高二文理分科后,进入新班级,触手可及是陌生的群体,萦绕在谢言脑海的,是原班同学微笑挥手的表情。
一个人下课,一个人吃饭,被弃的感觉反复练习之后不会痛,会长出尖牙似的匕首,放任内里的自己缩成一团。
发烧三十九度的那个夏日,从医务室回到教室,正值午饭时间,空空荡荡。
疲惫的身躯拖拽住大脑,血液延缓流动,伴随热风和尖锐的蝉鸣,沉沉睡去。
想了什么,又或什么都没想。
晨曦的露水划过草地,充斥欢声笑语的操场,阳光闪过侧脸,林修辰向她伸手,所以她知道那是梦。
但她最终还是伸出手,被带进教室,看见了程阳和徐梦露,看见所有人在座位间嬉戏耍闹的那一刻,她几乎要说服自己,一切是真的。
直到听见有人呼唤。
回头,林修辰和程丽婷手牵手站在日光下,笑容灿烂刺眼。
而他们眼神在说,“瞧,她当真了,多可怜。”
大喜大悲的情感浪潮狠狠拍打,将她卷入一个暗无天日的深海,最后的呼吸被夺去,满是咸湿。
一直坠一直坠。
就这样,坠到那最黑暗最深沉的孤寂中去。
梦魇惊醒的一瞬,谢言从课桌上陡然坐起,教室恢复了乌压压的状态,人声攒动。
“鬼压床了?”她满面的水光,惊到了身边的人。
谢言捂住脸,无声低泣。
自那之后,她习惯做梦。
......
这一夜无梦,是谢言没能想到的。
也许是昨晚聚餐的缘故,酒是个好东西,喝醉了,连自己是谁都快要忘了。
......
画纸在桌上摊开,放下钝了一半的素描笔,谢言揉了揉手腕,有点酸。
阅览室一刻也没静过,嬉闹的小朋友在座位间来回窜动,与画上的静景截然相反,异曲同工的是每个人脸上洋溢的光彩。
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容灿烂绽开在纸上。
“画的真好!可以送我吗?”
身后突然发声,被吓一跳,谢言故作愠怒瞪人。
程阳见状嬉皮笑脸地摆手,“我不是故意的。”
“可以呀。”谢言很快恢复淡定。
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爽快,程阳喜出望外,结果下一秒——
“麻烦你帮我带给方圆吧。”
顿时有被刺激到,程阳夸张地叫嚣着不公平和偏心。
难免提到林修辰,他悄悄环顾四周,“对了,听说方韵那天找你麻烦了?”
谢言垂眼收起画纸,看不出神色变化,“没什么。”
程阳拉过椅子面对面反坐下,同步撇嘴表示怀疑,不应该啊,铁铁的三角关系,按理应该火花四溅才是。
见问不出什么,他转而故意吐槽,“说到底都是林修辰那妖孽惹的祸。”
谢言挑眉,“你知道?”
“当然,这里遍布我的眼线!”程阳豪气云天的一挥手,正对向活蹦乱跳的孩子区,“更何况,他拒绝人家时也没掖着藏着。”
的确是他一贯的作风。
谢言眼角含笑,她想起高一时候,因为开朗性格人气居高的程阳遇到表白的女孩,总会编出五花八门的理由,比如——感谢老铁的支持,和姓林的人八字不合,我妈叫我别祸害别人……
而甚嚣尘上的林修辰永远只有平淡的一句,对不起。
后来有个执拗傲慢的女生为了接近他,在两人小组竞赛中买通同桌,故意替换了队员,却没想到换来林修辰的直接弃权,放弃竞赛成绩。
那是他为数不多受到批评,与榜首擦肩而过的一次。
当时风很大,流言蜚语像闷锅里的水,但凡有些蛛丝马迹,就会传的沸腾。
有人说他自负,有人说他冷漠,有人说他在理,也有人说他不近人情。
“可能真的不喜欢罢了。”谢言轻声笑叹。
就像那年冬天没有温度的三个否定,不是他的错。
没有察觉她语气里的伤情,程阳眼中只看到一对互相维护腻歪的小情侣,搞怪地“咦”了一句,而后转移话题。
“说正事,志愿活动没剩几天就结束了,有一批礼品的报账到时麻烦你帮忙跑一趟。”
举手之劳,谢言没有犹豫点点头。
程阳于是掏出手机,“□□还有在用吧,我把明细单转你。”
谢言一边应声,等了片刻却没有任何新消息提醒,不禁疑惑。
“你转了吗?”
“转了呀。”
“可是我没有收到。”
程阳也同样纳闷地抬起头,眼看谢言证明似的点亮手机,他眉梢一挑,突然转换成玩味的笑。
然后一个明晃晃肌肉男的□□头像就这样,怼到谢言面前。
“所以,这是你的小号吧?”
......
志愿活动最后一天,**点钟,小镇迎来了第一缕晨曦。
日光淡淡的暖暖的,越过图书馆顶台的栏檐,洒落在正门前每张稚嫩的脸庞,连挥手告别都显得落落大方,暖意温存。
送走最后一位小朋友,图书馆恢复冬眠,展现更甚往常的冷清,只有暖气吐纳的声音在环绕。
谢言手中还握着佳欣临走前送给她的画,黑色蜡笔勾勒出满月的眼睛,红色菱唇弯扬,她从不知道,自己可以笑得这么清丽明亮。
将画放进口袋,贴在心上。
不喜离别所以不期欢聚,但若积极品尝过,痛快地挥手,相聚的时间化作分分秒秒的星光收藏进月夜,舍离也就没那么难挨。
......
傍晚时分,从拥挤的商店对账后出来,谢言拎着背包走向公交站。
冷气席卷,十分应景地打了几个喷嚏。
突然转变阴沉沉的天气,远近都是潮湿的青苔色,让人不由联想起电影中那个吸血鬼时常出没的地方。
谢言背靠站台,脑海重温着过去两周发生的点点滴滴。
开往图书馆的最后一班公交随时会到,她没想过安静等车,也会遭遇事故。
身穿花色短袄的大妈右手拿叠传单,左手挎个小竹篮,里面散装着纸巾,她突然走近,笑起满脸的褶皱。
一包纸巾塞谢言怀里,袋面印着附近美容店的名字,“姑娘,免费的免费的。”
直觉抵挡诱惑,谢言推拒着,却耐不住大妈热情的笑容和恳求,于是道谢后收下,顺势又接过传单。
下一秒大妈就亲切地挽上了她胳膊,错把礼貌当动摇,拉着她往美容店的方向去。
谢言柔声回绝,“抱歉阿姨,错过这班就没车了,实在没法跟您过去。”
“别呀姑娘,有免费礼品送你,不吃亏的。”
在错失和帮忙之间权衡犹豫,半晌谢言还是道歉,推开了她的手。
良久的劝说无果,大妈顿时像一片真心喂了狗,失了耐性,也黑了脸色,“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冷漠的很!不帮忙还白拿东西,跟白眼狼没什么区别!”
她出口成章言辞难听,又演的声色俱厉掏心掏肺。
正值商场人流渐密,等车看戏的人越来越多,顺理成章成就了她的戏台。
一时间谢言成了众矢之的,面红耳热,渐渐摇摇欲坠。
小时候课桌间常画一条的三八线,当时懵懂,还不明白为什么。
直到后来,不知不觉在谢言心里为人处世也劈开一条线,隔开与别人的距离,同时将一整个她分成两半,明处是猫,暗处是狮子。
那是条安全线,而画线的笔叫自尊。
过去十几年,谢言自认努力维持着与陌生人来去如云的交道,不问缘由不显山涉水,然而短短几天遇到的事,却一再威胁她的神经。
大妈还在继续发泄不满,指责她冷血淡漠,甚至上升年轻一代的通病。
顶着大大小小的目光,谢言强自淡定,提了一口气反驳,“阿姨,不能因为我拒绝帮忙,就断定我冷漠无心吧,人不做坏事是因为有底线,但做不做好事,是每个人选择的权利,你没有道理这么评判我。”
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大妈颤动手指,“瞧瞧她,多猖狂。”
愈加尖锐的嗓音引来更多不明所以的关注,谢言捏紧手心,暗示自己不去看。
反驳的话已用尽一半的力气,她想离开,可是绝不能。
她没有做错什么,不该是那个落荒而逃的人。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终于等来了公交车,大妈却厉步上前拦住谢言的路,作势要死磕到底。
她痛苦地踉跄,不想蓦地,被一半修长的身影护在身后。
原本跟随程阳去市区办事的林修辰,此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毫无顾忌替她挡下袭击,谢言都还不清楚,只觉脑袋充满了雾气,眼前一片朦胧。
温热的手掌抵在腰后,坚定地,将她轻推上车。
大妈仍不遗余力,“小伙子,这你女朋友?我劝你赶紧分手……”
半开的玻璃窗,林修辰在她转头四十五度的方向,声音淡漠如水。
“多谢费心,但我无条件站她那边。”
......
自外面回到图书馆,谢言一直心不在焉。
程阳摸不着头脑,更是莫名其妙遭受了林修辰白眼。
他创造那么好的独处时间,两人不领情也罢了,怎么还都摆臭脸,难道吵架了?简直郁闷至极。
收尾的一天结束,回家路上,暴雨说下就下,没有一点征兆。
电闪雷鸣之际,只能躲进一间小小的报刊亭,睿智的老板早已关门歇业。
冷清的屋檐下,两人盯着片刻潮湿泥泞的路面,一时无语。
半晌,谢言喃喃道:“为什么说无条件站我这边?”
迟钝几秒,林修辰明白了她问的什么。
大致猜到她开始钻牛角尖,陷入纠结与反思,所以他问,“换位思考,你会站在我这边吗?”
如果今天主角是他,谢言想了想,“会。”
“那就没有为什么。”他淡淡一笑。
在到达公交站的一分钟,林修辰从路人口中拼凑出大致经过,说站在谢言那边不是偏心,而是出于信任和认同。
“我一直以为,社会存在的基础是法制而不是道德,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有选择的权利,无法代替别人,更不可能代替上帝。”
淅沥的雨声在拍打,寂静的角落,谢言侧头看他说话。
心情微妙地被点亮,连雨水打湿肩脊都未发觉。
很久以前有人曾问过她,一个人夜晚踟蹰路上的心情,那时她总能想起昏黄氤氲的细雨,和被雨水淋湿了的路灯。
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陪她一起淋雨。
修长的胳膊轻轻扯过,替她挡住瓢泼的雨点,相隔的距离瞬间毫无缝隙。
见女孩怔愣的眼神,林修辰勾起唇角,“不是说站在我这边?”
谢言反应过来,于是和他并肩安静不动了。
雨水溅落的声音很大,渐促的呼吸和心跳声也不用担心会被察觉。
她伸手去接檐下落雨是躲避尴尬而下意识的动作,触到无尽冰冷,又反射性缩回。
林修辰无声轻笑,转念眉眼却暗淡下来。
十七岁校园外的那个夏天,和她如此并肩,也是因为一场雨。
领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一切尘埃落定,七月份的仲夏连阵雨也是轰轰烈烈,仿佛专为祭奠那段匆匆逝去的光年。
少女将蓝色漆印的通知书顶在头顶,狭窄的屋檐前,雨水顺着净白的手心和胳膊滑落,点点滴滴,同他斑驳淋漓的心情。
前路车水碾过,人群离散,小小的一隅却恍若隔音。
四下无人之际,林修辰很想问出口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零点前更改志愿?
谢家爸妈勃然大怒的那天,谢童出来避难,“我姐这么做也太任性了。”
烈日炎炎,林修辰就站在那片女贞树的阴影下,如坠冰河。
没有人知道,谢童拿回家的备选大学名单里,林爸只写下一个,其余都是他私心孤诣的结果,无论谢言选择哪个,他自信临近的城市总有再相遇的可能。
然而她骗过所有人,去了一个自由遥远的,无人认识的地方。
林修辰心中五味杂陈,很生气也很难过,又有些羡慕,有些嫉妒。
那不是任性,后来他想,那只是她迟到的自我反抗。
没有真正认识过谢言这件事,林修辰从中学那次真心话,才开始知道。
就像当时所有人以为强迫的禁闭,其实是她自己在反思自己。
又比如中考成绩放出,被A班录取的那天,谢家欣喜若狂地宴请了左邻右舍,独独没有看到谢言的影子。
“我姐应该跟梦露姐去KTV庆祝了。”谢童如是说。
林修辰盯着□□群里徐梦露组团吃鸡的邀约,陷入沉思。
为什么要临时约人去KTV,为什么去了又静坐不下来?他都还不明白,只是在某间包厢外,听见熟悉声音的那一刻,脚步自然而然顿住。
说好的庆祝,女孩却一个人从开始懂了唱到烟花易冷,唱的凄凉悲婉,唱的声嘶力竭。
是在反抗什么,还是单纯告别?
再见她依旧是温静内敛的模样,淡淡的柔柔的,好像对所有的一切。
夏雨滂沱,思绪顺着女孩指尖的雨水流淌,那些未能问出口的话,终究错失了时机也就错失意义。
眼看她躲进另个男生的伞下,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林修辰才想明白,或许那些表面的温柔不过是隐藏内心,阻隔外人的方式,实际她才是真正骨子里骄傲叛逆的人,以为的靠近却其实离她更远。
程阳曾说谢言表面是夹竹桃,内里是仙人掌,他现在觉得很贴切。
骄傲不代表不会受伤,相反,当她展露刺尖对准别人时,那些刺首先穿透了自身的叶片,所以宁愿与人保持距离,这样便能相安无事。
在某种程度上,她的骄傲远胜过他。
......
“我们还回得去吗?”
眼前雨越下越大,谢言迷蒙地盯着暗沉的天空。
是问现在,还是在问过去?无论是哪一个,林修辰都肯定摇头,“我不想回去。”
“什么?”
他笑,“我想去一个遥远的没有人认识的地方。”
和你一起。
冬雨比之夏雨,总有一身傲骨。
但倘若她还愿意伸手,他情愿放一把火烧了,烧成另一个春天。
一个小小短篇,感谢有缘相遇的小伙伴(鞠躬鞠躬)
我们下一本再见啦,卖萌打滚,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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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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