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一刻,我坐在电脑前,忐忑不安。鼠标悬停在宋屿川的头像上,屏幕的微光映得我的手指发白。几次抬手又放下,斟酌了半天,最终还是敲出一行字:
「你睡了吗?」
回复很快弹了出来:
「没有啊,怎么了?」
我盯着这五个字,愣了几秒,才敲下下一句:
「我来找你。」
打下这句话时,我的心跳快得有些失控。屏幕里再也没有新的消息弹出。
房间里,只有台灯发出昏黄的光。
吃完晚饭,父亲照例出去打牌,要到深夜才会回来。时间是自由的,可我并不感到轻松。我走到门口,从消防栓里摸出备用钥匙。以前感觉到憋闷时,我常从这里偷走钥匙到外面散心。
只有外面的世界能让我透口气。
门锁咔嗒一声打开。离开前,我看了眼墙上的时间,差不多晚上九点了。
夜晚的城市,霓虹灯在不远处跳跃闪烁。刚刚停歇的雨,躲进了层层云幕,水泥地面被雨水润湿,宛若一面天然的镜子。
行人步履匆匆,似被夜色催赶着离开,我却迎着夜风越走越快,脑子里反复盘旋着一个问题:
他为什么会拒绝我跟他组一个乐队?
我想见他,当面问清楚,可我又怕——怕问出口后听到的,是我不想面对的答案。
路上,我在心里无数次地琢磨开场白:
“你好,朋友?”不对,太套近乎了。
“你好,宋屿川?”又太直接,显得没礼貌。
“你好,宋同学?”还是不对,又不是在学校叫什么同学啊。
自从回到这里认识他后,他对我的态度总是若即若离,忽冷忽热。刚开始他见到我时还会害羞,眼神躲闪,脸也会泛红。可渐渐地,似乎是从跟他相处中,他的目光开始变得疏离,说话也含糊不清,总是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好像一切都是我单方面的靠近。
可我分明看过他的日记,那些藏在文字深处的情感,不可能是假的。
日记里的宋屿川和眼前的他判若两人。
日记里,他爱得深沉,几乎疯狂。他写我怎么无意间说的一句话让他高兴了一整天,又怎么在我不经意的回眸中发现了他的整个宇宙。
他甚至写:“如果我无法靠近他,那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站在我面前的宋屿川,却像在日记和现实之间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墙。他隔在墙里,伪装成一个漫不经心、冷静理智的人,而我站在墙外,看着他努力假装对我无所谓的样子,心里烦躁又不甘。
为什么?
如果他真的倾心于我,就不会拒绝我的靠近,不会拒绝我那么热心地想跟他组乐队的夙愿,让我也为他口中的理想出一份力,而不是挡住我向他走去的脚步。
我拉下了脸,可他似乎并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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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能生巧,偷跑进他家小区的动作愈发娴熟。是该说他们小区的保安不太尽责还是说我跑得太快,太会隐藏?
当我走到他家楼下时,正好看到宋屿川从单元楼里走出来,怀里抱着一样东西,方方正正的形状像是一本书,藏得很严实。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隔着几米远,我就那样跟着他。夏夜晚风悄悄翻动着树叶,他走得很快,脚步像要摆脱或者逃离什么。
帽子半掩着脸,只能看到那张线条分明的侧脸,冷峻得像雕刻在石头上的一片阴影。
路上车来人往。我总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太对劲,可我也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如果我们俩不认识,这是不是就是跟踪…?是只有变态才会干的事。
他大概走了十分钟,在离他家单元楼很远的角落草垛前停了下来。这里相对偏僻。突然,随着哗啦一声,揣在他怀里的东西终于露了头。
那本方形的笔记本从他怀里飞出,划出一道弧线——白色的纸在路灯下散开,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字迹随着光影一晃而过。
那本笔记本就这样被扔进了修剪整齐的灌木丛。
宋屿川似乎就是出来扔这本书的,动作迅速而果断。扔完后,他转身就走,仿佛轻松了一些,就连脚步也轻盈了起来。
扔暑假作业这事是高中生能做得出来的吗?我在心里想。他为了不写暑假作业也不至于这么做吧?
当他回到小区那奢靡设计的金色单元楼大门口时,又突然停住了,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制。他在原地怔了一下,猛地往回跑,几乎是以超音速的方式冲回灌木丛。
他与我擦肩而过时,带着一股风,我急忙拉低帽檐,尽力把自己缩进路灯旁的阴影里。
宋屿川应该没有发现我,他甚至没有没有往我这个方向看。
“喂,宋屿川。”我突然喊住了他。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灯光照亮他微微皱起的眉毛和错愕的神情。他甚至揉了揉眼睛,好像不敢相信我会出现在这里。
“你……”他开口,有些迟疑,“你怎么在这?”
“我路过,看到你。”我假装轻松地笑了笑,“你干嘛呢?这么着急。”
他愣了一下,手攥紧了两秒,才闷闷地说:“没什么,刚刚……不小心丢了个东西,想找回来。”
“什么东西啊?我帮你一起找吧。”
“不用!”他像被踩到尾巴一样拒绝,随后又顿了顿,像是不想太过明显,“没什么,不重要的东西。”
“不重要的话,为什么还要跑回来找?”我说,“我看你刚刚扔得挺爽的。”
他沉默了几秒,垂下眼,像是被戳中了心事,又像在斟酌该怎么回应。最后,他低声说道:“一时糊涂,行了吧?你到底来干嘛?”
“找你玩啊,”我说,“正好来这边看亲戚,想着你就在附近,就顺便过来看看。”
“我这会儿也没事,就跟你一起去找找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不是。”
“好吧,那随便你。”
他见拗不过我,也欣然同意了我的请求。主要是…他看起来真的很着急。生怕那东西被人捡了去似的。
路上我问他:“你是丢了个什么东西啊?需要这么急着去找回来吗?”
“就一本笔记本。”他给我形容,声音含混,说了些无关痛痒的特征,就好像不想让我找到似的,“和我这件衣服差不多颜色,然后封面上画了些东西,反正就是很普通的一本笔记本。”
红色的笔记本、封面上画了点东西,再加上我刚刚在远处观察到的那笔记本的大小,真相似乎只有一个——他扔掉的好像是他的日记本。
那本他从初中起就开始记录的日记本。厚厚的,里面写满了他不曾示人的秘密与情绪的碎片。它见证了他的青春,也承载了他暗恋我的那些隐秘心事。
我依稀记得,封面上是他用铅笔随意画的自画像和一些歪歪扭扭的文字。它陪伴宋屿川的日子比我还长,一页纸可以容纳他一天的喜怒哀乐。
我太清楚它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在波士顿见面时他小心翼翼递给我的,也是我之前在高中捡到过的、宋屿川的宝贝。
不过令我奇怪的是,他为什么突然间就要丢掉这么重要的东西?这说得过去吗?他是受什么刺激?怎么可能?
为什么要将它丢掉?不重要了吗?是什么不重要了?日记?还是写的文字?还是…记录下来的人?哪个对他来说不重要?现在对他重要的是什么?
宋屿川以前从来没有跟我提过高中扔掉日记本的这一段记忆,也没有在日记里写过,这本日记的内容我又不是没看过。
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忍不住想要问他,甚至一度想大声喊出来:“Yash,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不过想来青春期的男生本身就很敏感,情绪就很多变。也许就只是青春期的荷尔蒙作祟,一时冲动罢了,他现在不是要找回来了吗?
同时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回响。
我一直觉得,他对我情感的萌芽其实并不牢靠,是青春期荷尔蒙肾上腺素分泌旺盛的产物,冲动又短暂。就像十九岁长出来的智齿,既然如此疼痛,为什么不连根拔起、一并摘除呢?我真的搞不懂他。
帮他找日记本真的是对的选择吗?我沉默地半蹲下身,在灌木丛下来回拨动,青蛙的叫声和蝉鸣交错,充满夜晚的湿意。
我闭上眼,试图冷静下来,却无数次被心底的疑问搅得无法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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