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整整十天。我都没有再见到宋屿川。自从我向他提出组乐队的邀约后,他就开始刻意与我保持距离。
原本我以为他会说出正当合理的原因,说什么我不懂乐理或者是跟他不熟之类的话,但他只是支支吾吾地回了一句“你不够格”,之后便再无下文。
是我哪里做错了吗?我不太确定,只能揣测着,生怕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哪里又惹得他不开心。
我想了很久,最后在□□上对他试探性地发了一句:
「有关于想跟你组队的邀请,如果造成你的不快,我向你道歉,请问之后还可以找你一起散步吗?」
发完消息后,有一个小时我都守在电脑前,边写作业边等着消息回音。
直到晚上七八点,电脑才发出“滴滴”一声。
屏幕上,宋屿川的消息跳了出来:
「可以。」他说。
短短两个字,让我长舒一口气。他并没有生我的气,要不然也不会对于我的请求抱着正面积极的回应。
我的视线盯着那两个字,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起我们相处的点滴,仿若回到了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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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时间我们彼此都很忙,课业和工作挤满各自的时间,很少有机会见面。每天视频时,我总能看到他顶着一张疲惫的脸,黑眼圈清晰可见,脸色苍白得仿佛一夜没睡。
他一直念叨着说很想我。于是我提议让他搬到我的公寓,这样就有更多时间待在一起。
“Yash,要不…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我住的地方离Lab很近,离你学校应该也还好,这样我们平时就能多一些时间在一起了。”我试探着说,生怕他拒绝,连表情都不敢松。
他愣了愣,睁大眼睛看着我,“真…真的?住一起?”
“你愿意吗?”
“可以。”他说。
他那时也是甩给我这么两个字,坦然地接受了我提出的同居邀请。
我们所住的公寓坐落在查尔斯河畔,落地窗正对着河面。每天清晨,微风拂过,阳光洒在河面上,从这里眺望可以感觉到它的河水很深,水面清蓝,帆船漂在水面,波光如同鳞片般晃动。
到了黄昏,余晖将河水染成金色,倒映着不远处高楼的剪影。城市在夕阳的映照下如同画卷一般铺开,万家灯火逐渐亮起,犹如坠点繁星。
日落时分,宋屿川会坐在公寓的窗前,满含柔情地注视着这迤逦的景象。他爱摄影,只要有空就会拍摄窗外的景色。
每拍到好看的落日,他就会说如果家里人也能看到就好了,他时不时会跟我提起家乡,提起他的家人。
他热爱艺术,文学,任何具有创造性的事物都深深吸引着他。电影和戏剧是他生活当中的日常。每周他都会拉着我去Huntington和Brattle Theatre看戏剧和电影。
住在一起后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形影不离。他说他觉得跟我在一起的日子很珍贵,不想错过一分一秒。而我仅仅是因为看他的反应,看到他很开心,我就也学着他那么做。
家里摆满了他淘来的文学小说,他最喜欢的作家是伍尔夫和史迈莉。他也读很多诗,特别热衷于读狄金森、普拉斯、塞克斯顿那些细腻深刻的女诗人的诗。
宋屿川一读到触动他内心的诗句,就会停下来大声念给我听,他说他上辈子可能是个女生,所以才会那么与之共情。
也是在这些时刻,我第一次察觉到他的忧思。尤其是当他读到关于家乡的诗时,他的嗓音温柔又充满着哀愁,独一无二的语调又给诗句染上一层悲悯的动人。
如果我在他还未意识到需要隐藏住自己的悲伤情绪时抬眸,就会捕捉到他眼中一瞬间的湿润。如果我心直口快当场就指出这点来,他便会仰头将那些幽深的情绪抹去,一吸鼻子发出大笑,感叹着说:“holy…这诗写得也太好了吧。”
但只要我一跟他对上眼,他还是会忍不住地散发悲伤。宋屿川表面上看起来活泼阳光,但据他自己说,他是由忧伤组成的,他的底色是蓝色,所有别的感受都只是附加品。
他的家庭让他足以在物质上富足,但他很早以前就发现自己一直没有真正的主见,只是在学别人艳羡的模样生活着,成为虚伪的自己,仿佛这样就可以填补他无着的灵魂。
宋屿川哭起来的时候很美,似乎把眼睛当作了装载悲伤的容器。先是瞳眸一闪,把泪光盛在眼眶中,接着传来像精灵振翅般瑟瑟声——那是他在啜泣。
他的胸膛和鼻尖轻轻抽动,手缠住我的腰,头搁在我颈窝,从我的一边肋腹轻柔地摸到另一边,然后朝上爬,抓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喃喃低语,说:“只要我一直在他身边,那么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个“所做的一切”,我想指的是跟我在一起后,他很快就向家里人出柜了,仅仅是通了一则电话的功夫。
那天晚上,宋屿川先是给父母写了一封很长的信,里面讲述了他对我的感情,讲述了他对于人生、对于未来的选择。
他用字斟句酌的语气,想以一种温和的方式让家人理解他、接受他的选择。
刚开始,他和父母还算是在平静地交谈着,他耐心地解释,描述着他对于我们两人生活的期待。但当他父母一反应过来他真正想说的内容时,他们的反应迅速地变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像海啸般袭来,将他所有的勇气和镇定冲得七零八落。
宋屿川母亲激动地抽泣着,父亲则愤怒地责骂,甚至还说他是邪魔入体,要求他立刻回国为他举办一场驱魔仪式。他听着父母荒唐的话语,眼眶逐渐发红,最终忍无可忍地冲他们大吼了回去。
那一夜的争吵最后几乎是以决绝的方式收了场。接下来的几周,宋屿川没有再和家里人联系过一次,仿佛从那天开始,他与过去的生活彻底隔绝了。
不过他父亲给他的卡还是没停,他依然花着他父亲的钱。
后来他轻描淡写地安慰我,说他的父母比较传统,又信教,不接受是很正常的。
“我现在在国外,也不打算再回去了,反正平时也不怎么见面,这样也挺好。”他故作轻松地说着,仿佛这件事只是他生活中的一块小插曲,不会产生什么大的影响。
宋屿川的眼睛望向窗外,闪烁的灯火在瞳孔里忽明忽暗,我却始终没有读懂他眼中暗藏的情绪。
我现在才后知后觉,那时他只是为了让我心安,才将那种亲情断裂的痛苦抑在心底,不让它浮现出来。
但当时我是真的以为出柜这件事对他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清楚那次的出柜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毕竟我自己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也没有和父母有很强的情感联结。
自从高二被保送到少年班,我就几乎与家里人断了联系,只在过年会象征性地发些无关痛痒的新年快乐用来报平安,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的消息。
不过主要还是加了父亲的微信,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就会被冠以一个不孝的名义,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的。
窗户大开着,外面的雨丝轻轻飘进来,打在书桌上,我不由得将书推到一边,闭上眼,听着细雨拍打窗沿的声音,内心不免有些恍惚。
细雨轻轻敲打着地面,渐渐地,我也被这悠远的雨声带入了梦境,脑海里隐隐浮现出他在电话中微微颤抖的声音和他挂断电话时崩溃的面孔。
老式落地钟的报时声把我从半梦半醒间拉回现实,“当当当当——”的声音在静夜中尤为清晰。
我看见宋屿川就躲在我的怀中,攀附着我的手臂,头倚在我的胸前,我摸着他柔软的头发,骨节落在他明朗的脸上。
落地灯暖黄色的光下,一双不安的眼睛闪烁着忧郁的光芒,低矮的发际线下是光洁的额头,如蜻蜓点水般,我顺着用手背轻缓地掠过他英挺的鼻梁。
“你爱我吗?”他闭着眼问,鼻间发出均匀而温和的呼吸声。
“你知道的,我不能不负责任地回答你。”我的手顿了顿,“Yash,在我搞清楚爱之前,我无法答复你这个问题。”
“你同意跟我在一起,约会都不下十次了,还让我跟你一起住,你还不知道爱是什么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
“看了我写给你的信和日记,还是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摇头说,“你说爱像大海什么的,我真的不明白,海怎么可以跟爱做类比呢,它们一个是一种心理状态,一个只是名词而已。”
宋屿川从我怀里支起身来,勾住我的下巴,迫使我与他对视,“那你会一直这样对我吗?我们是在谈恋爱吗?”
他拱着脊背,看我时带着无限憧憬,那份渴求好像要把我吸了进去。
我不愿意让他失望,摊开他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学着他看我的眼神,我抑制掉心中的疑惑,也那样看他。
“你可以把这两个问题的最后一个“吗”字去掉,把疑问句改成肯定句,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对他说道。
宋屿川望着我,沉默了片刻,忽然,他笑了笑,但那笑容却没有触及到他的眼睛,只是短暂地掠过他的唇角,很快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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