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就像一张彩票,当它毫无预警地降临,你才会猛然醒悟:死亡的报酬原来是爱。
我跟宋屿川最大的不同在于,我是个很难发展出同理心的人。如果不进行刻意地学习,更无法了解别人的情感。而他则相反,像一座灯塔,可以轻易地照亮我无法触及的情感暗礁,如鱼得水地穿梭于各种社交场合之中。
对于朋友他细致入微,作为恋人他更是模范榜样。称职到别人跟我吐槽各种夫妻之间的糟心事,一定以为我也能感同身受时,我只会疑惑不解,嘴里感叹一句:“哇,你们的婚后和我经历的婚后也太不一样了吧。”
后来我有跟他提过一嘴,他背对着我小声抱怨:“那就只是因为我爱你而已。”
我刚认识宋屿川时,从他身上能很明显觉察到一种超脱常规的特质,一种在大多数人身上从未有过的洒脱与乐观。
他对生活充满热情,对人类施发善意。他爱自然、爱地球、爱宇宙,完全与我性情相左。有时候我会对他故作高深,只是因为我羡慕他有这种特质,羡慕他的顺遂,他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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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八点四十,这个时间点我应该早就在补习班学习的。
虽然是暑期,但我很早就为自己制定了目标和计划。这主要归功于父母,他们对我学习的教育方式就是如此——按照计划行。
我明知这么做不对,可我的脚却正在往屿川家方向走去。
穿过不知道几条街、几个红绿灯,我真的来到了他所住的小区。
事隔多年还能记得他家住址也没什么稀奇。不过最主要的是他家小区是个很有名的富人区。以前母亲骑着电瓶车载我去上学时,总是经过那里。
透过金属质地崭新的欧式铁门,我常常能看到许多园林工人穿着崭新的制服,在那修建草坪。
跟宋屿川准备结婚的时候,他曾带我去过一次。不过在这之前,他因出柜跟家本身就闹得不可开交的,他们家里人自是没给我们什么好脸色。
我跟他们家里人之间没说什么话,沉默地吃完一顿饭,经历了让人失笑的剧情之后,他就把我带了出来。
不过我反倒蛮喜欢那次吃饭的氛围的。很安静,他们也很礼貌,咀嚼食物都很小声,只有金属餐具碰撞发出的声音,没有噪音干扰。
那顿饭我吃得很愉快,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都把我当成外人。加上宋屿川父母也排斥他,在那种情况下,他能依赖的只有我,只有我在他身边。我是屿川的唯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运气好,那扇自动化的金属铁门在一辆奔驰车驶进后并没有马上关闭,我钻了个空子,缩了缩肩膀从侧面挤了进来。
他们那里的电梯需要刷卡,我只好走了楼梯。
爬楼梯的时候我没有细想我的行为。因为只要一多想,我的理智就不允许我做这样的事情了,太蠢,也太难堪。
好在这些想法是到他家门口时我才意识到——现在他还不是我的伴侣,我们甚至没有太多交集。
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门里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
接着是吉他的回授,那是一种听起来美妙的噪音,我经常下班回家,听见宋屿川的房间里响起这种声音。最后是惊吼——是他妈的叫喊,她似乎是被接了线的吉他声吓了一跳。
我下意识贴近门听里面的动静,可谁知那门却开了。我暗叫不妙,立刻回身,跑过安全通道,扶着楼梯,以很快地速度下楼,动作一气呵成。
也不知道为什么,仅仅是背影我就被他认了出来。宋屿川在楼道里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开始追着我跑。
急促的脚步,头顶的感应灯一个接一个随之亮起。
“柏言知?别跑了,你去哪儿啊?”他的声音在空荡楼道放大。
我当然是没理回答他。因为心虚的缘故,很快跑出了大楼。
早知道就不应该在那个间隙喘口气,应该一直跑的,这样也不会那么狼狈,被他逮个正着。
我喘着气,忍不住转头。他站在那里,喘着气跟我打招呼:“柏同学,嗨,真巧啊,只是…你怎么看见我就跑?”
我实在不清楚高中时代的宋屿川的脑回路,虽然我认识他之后他也挺愣的,但我没想到青春期的他更愣。
通常不应该觉得我是在跟踪什么的才会到他家门口来的吗?他家不是一梯一户的吗?
我指了指这栋看起来就很贵的楼,挺直了肩膀:“我有个亲戚在这里,我来找亲戚。”
我也是很佩服自己胡乱掰扯的能力,还得多亏宋屿川以前拉着我看过很多狗血甜宠偶像剧。
通常男主人公被女主人公抓住故意制造的偶遇,男主人公就会这么若无其事,随便找个看起来很烂的借口。宋屿川在这时就会说:“主人公好蠢,这种借口都能信?”
“那你…”宋屿川顿了一下,“那你看见我就跑是什么意思啊,我…我有那么可怕吗?”
“没,我怕你误会,毕竟一开家门看见同校同学确实挺奇怪的。”
“奇怪吗?不奇怪吧?咱们这不是巧合嘛,这有什么奇怪的。”宋屿川跟我说话时非常不自然。
我观察他,他是低着头回答我的,心不在焉地看着手机假装很忙的样子,但屏幕都是黑的,他根本就没在看手机。
过了一会,他似乎鼓起勇气,放下了手机。
“柏同学,或许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当然,”我点头,“我知道,你是宋屿川。那天在校牌上看到了你的名字。岛屿的屿,川流不息的川。”
“你记忆力还挺好哈。”
我问他一会儿有没有事。
他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又问我:“问这个干嘛?”
于是,我堂堂正正地提出邀请,问他能不能带我去附近转转,我第一次来这里,不太熟悉,怕迷路。
我用一种他难以拒绝的神情看着他,以前只要我眉头稍稍一皱,他就会尽力满足我的任何要求。
宋屿川愣了愣,点头答应了。“行…行啊。”
昨日下了一夜雨,而今天的太阳正当空,阳光把昨日的潮湿都晒透了,几乎看不出被雨水沁润的痕迹。
“柏同学,你挺闲的,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暑假一到,就该马不停蹄地去上补习班了呢,居然还有空走亲戚。”
我说今天不用。
他看着远处的街景,许是回想到刚刚的情景,笑道:“刚才你跑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我一样也逃课了呢。”
“逃课?”对于他说的话我有点好奇,“你逃什么课?”
“物理啊。”他语气拉得有些长,“我原本以为自己挺喜欢的,但……”他顿了顿,低头抠了抠手指,像是很苦恼要不要跟我说。
我静静看着他,没有插话。
“柏同学,你知道蜉蝣吗?”他忽然抬头。
“蜉蝣是一种很微小的生物,成虫阶段不吃东西,寿命只有一天。对它们来说,你知道长大意味着什么吗?”宋屿川没等我回答,便轻轻吐出两个字,“死亡。”
他笑了笑,上扬的眼角微微向下弯了一点,“可即便这样,它们还是会用尽全力去飞舞。哪怕朝生暮死,也要活得漂亮。”
他站直了身子,竖起了三根手指放在太阳穴边:“这个暑假,我要过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补习班只是学校的复制品,我不想当普通的高中生。我想跟着自己的心走,追求我的梦想。我不想为别人活着——我要为自己活一次。”
他话音刚落,就转头看着我,眼睛亮得像是要冒出光来:“柏同学,你说我是不是挺帅的?”
宋屿川以前还说他是个没有主见的人,这么一看,是他对于自己产生了某种误解。
明明自己就很耀眼,又怎么会觉得是我的存在给了他力量呢?
“很帅。”我夸他,为他在高中就有这样的主见而感到欣慰。
然后,他突然毫无征兆地跑了起来,步伐轻快而张扬。夕阳从他背后洒下,金色的光影跳跃在地面上。
我拔腿追了上去。“宋屿川,你跑慢点。”
“柏同学,你是不是追不上我啊?”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得意和挑衅,“要不要我等等你?”
他的表情实在太欠揍了,我不由得笑了出来,笑声大得让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听见笑声,脚步一顿,突然回身跑向我,站定在我面前,歪着脑袋上下打量我:“柏言知,你竟然会笑?”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惊讶,更多的是不可思议,“原来你也不是冰块啊。”
他的话让我感到困惑。人怎么可能不笑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哪怕我共情能力再差,也不至于完全失去笑的能力吧?
即使在他人面前拼命掩饰,身体的器官和系统总还是健全的。如果连这一点都失去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怎么,你是头一次见到人笑吗?”
我们四目相对。
那张灿烂的脸和天空的太阳重叠在一起。我在他的眸光中瞥见一丝记忆的光点,犹如沙漏般倒流。
渺小的我们如丝线,从虚空的针眼中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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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屿川背对着我,颓然坐在地上,对着落地窗发呆。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背影弯曲着,肩膀微微颤抖,那是一年圣诞节。宋焰绪邀请了最亲近的朋友,大约十几个,在家里喝酒、跳舞、玩桌游。整个派对期间,他看起来都很正常。
晚上,所有人都散去,我收拾完餐厅,洗了澡回到卧室,却发现他还没有睡,甚至都躺不下来。整夜坐在地板上,或是站在落地窗前,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一点一点变亮。
当时,我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只以为他是失眠。那时他经常失眠,在还没被确诊双相前。
我:“怎么还不去睡,今天是有什么不开心的吗?”
宋屿川苦涩地笑了,那笑容难看极了,像是硬生生掰出来得一样,带着哭的意味,却又强装镇定不让我担心。
“Bae,我也想开心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开心不起来了,就连笑都好难。”
“你已经很久都没对我笑过了。”真实的嗓音把我从记忆的漩涡中拉出来。
我看到他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凝视我,而后只仅仅几秒就咧起嘴角,换回原来的嘴脸,仿佛刚刚瞧见的都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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