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春。
“这地方可是我小时候读私塾的地方,好好感受感受。”剧里,孔禄生对章碧兰说。
剧外,郁青兰拍完青海的戏份,“顺路”来到了新疆伊宁市,段文朗读书的地方。
伊犁某条旧街。
按照他早年访谈中模糊的提及,她找到他曾就读过的这所第三中学旧址。
墙皮剥落,物是人非。
郁青兰抚过斑驳的砖墙。
又去了新疆果子沟。
她第一次吃到刚出炉的馕,带着麦香和炭火气,粗糙扎实的口感,和她想象中他童年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细细咀嚼,像完成一个仪式。
这就是你从小吃的味道吗?
山下是赛里木湖。
她站在湖畔,想的是黄浦江。
面对着那片被誉为“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泪”的湛蓝湖水,她站了许久。
郁青兰低声地,像怕惊扰什么:你书里说,小时候觉得这里的风里有故事。我听到了……可所有的故事里,都没有我。
走过你走过的山路,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也算一种相逢?
我走过你来时的路,算不算终于与你并肩?
快离开时,她想,怎么这里见到的新疆男人都长得不像他呢?
航站楼里,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士兵与她擦肩而过,那挺拔的背影和坚毅的侧脸轮廓,让她瞬间恍惚。
她下意识停住脚步,目光追随着那抹绿色,直到消失在人群尽头。
哪怕只是最细微的关联,都能让她想起他。
段文朗三十岁时演过一个军官,像一颗种子,在郁青兰心里长成了对所有身着戎装者的天然好感。
可我知道,我怀念的,终究只是戏里的你。
从新疆回北京的飞机上。
背包里放着一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馕,她一路小心呵护,像护着一件圣物。
她看着舷窗外的云海,俯视段文朗待了十来年的家乡。
背一个馕回去,回到你如今生活的城市。
它很快就会变硬,最终会长出霉斑,被我扔掉。就像我的这场爱,从你出发的地方开始,在你安居的地方腐烂,自始至终,与你无关。
你早已奔向更广阔的天地,而我,还困在有你影子的旧时光里。
回到家,电视里重播着他那部经典的军旅剧。屏幕上的他,脸上涂着油彩,在丛林中匍匐前进。
她抱着膝盖,看得入神。
他被不服气的兵挑衅,连打十发十分靶,燃起来了!
她在床上翻来滚去,查看军队报名,发现自己过了年纪,于是打开手机和平精英打了一把刺激的枪战。
观众都说演员是在扮演别人,可郁青兰却透过这个铁血军人,看到段文朗骨子里的坚韧与担当。
有次她出差,等在高铁站。
候车室里,几位军人正襟危坐,身姿笔挺。
她坐在斜对面,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军人起身排队,郁青兰微微出神。
如果……如果当年段文朗没有穿上那身戏服,如果她看到的第一个军人不是他扮演的,这份莫名的亲切感,是不是就不会存在?
这份好感,是因你而起,也困于你。现实中所有相似的轮廓,都只是替身。
他通过一个角色,在她生命里烙下了印记,却从不负责兑现。
后来搬家,整理影碟。
她翻出那张早已磨损的军旅剧DVD封套,封面上的他穿着军装,目光炯炯。
她轻轻摩挲着封套,几乎要微笑。
因为段文朗,她总觉得穿军装的人都有种特别的可靠。
可讽刺的是,最让她感到安心的一个形象,却是最遥不可及的人。
这份因段文朗而起的好感,最终也变成了囚禁郁青兰的牢笼,让她在每一个相似的身影里,反复确认他的不存在。
她将影碟放进箱子最底层,如同封存一个甜蜜又疼痛的病因。
她知道,只要看到军装,她还是会想起他。
这是一个她永远无法戒掉的习惯,一场无望的、条件反射般的思念。
暗恋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的情感偏好,甚至成为一种本能反应。
爱他已成习惯,而习惯比爱更难戒除。
章碧兰的台词,一语成谶。
跳下河前,章碧兰说:就算你忘了我,我也无路可退,我只要每天知道你的消息,知道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这就足够了。
“我的生活,是我自己的事儿。”
与你无关,我也没犯什么错。
她习惯性地在超市买了馕,加热后,一个人沉默地吃完。
这已成为她生活中一个无意义却坚持的仪式。
她咽下最后一口。
看,爱你会变成习惯。吃你家乡的食物会变成习惯。沉默地想念你,也变成了习惯。
我活成了你,一个拙劣的仿制品,用我的一生,活在对你的复刻里。
徒劳又无能为力。
*
2019年,春。
郁青兰接了一部现代都市言情剧,演一个小配角女警,在横店取景。
有一场戏,需要在一座古刹前拍摄。
当她踏进那座香火不算鼎盛,显得格外清幽的寺庙时,脚步猛地顿住。
记忆如潮,轰然倒灌。
是这里。
当年拍《黄浦江畔亭》时,有一场孔禄生内心挣扎的戏,就是在这里拍的。
段文朗饰演的孔禄生,因为动用非常手段打压对手,内心备受煎熬,曾在这寺庙的回廊下,对着她饰演的章碧兰,自嘲道:“没用的,你不必替我祈祷。你不知道……我做的这些事,罪孽有多深。”
那时,按照剧本,她应天真笃定地接话:“孔先生,你不知道,这里的菩萨有多灵。”
可那一刻,几乎脱口而出的,是另一句盘桓在心底、与章碧兰无关,却和郁青兰有关的话。
“段文朗,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最终,理智回笼。她依着剧本,念出了那句台词。
两人身影一前一后,她身着浅蓝色衣裙,双手合十,虔诚地走在前头;他穿着米白长衫,戴着墨镜,举止轻浮,不信鬼神。
突然有人叫:“欢欢掉水里了!”
郁青兰跑过去,发现是一个游客小孩的宠物狗掉进了好多金鱼的池子。
想来是小狗贪玩。
池水不深,但对于小孩来说,是很深了。
她没找到工具,索性亲自下水,捞起了那只小狗。
小孩说,谢谢警察阿姨。
郁青兰笑笑,看着自己身穿的警服,认下了。
“为人民服务,也为小狗服务。”
身上湿漉漉的,倒引起了她的另一场回忆。
上海车墩影视基地附近,和段文朗拍那场落水后被救起的戏。
那是他们全剧唯一一场亲密戏。
他饰演的孔禄生为了救她,人工呼吸,镜头需要捕捉到双唇轻触的瞬间。
NG了三次。
第一次,她紧张得浑身僵硬。
第二次,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她心跳失序。
第三次,导演终于喊了过,他却依旧保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片刻,才缓缓抬起头。
他吻了她三次,一次比一次认真。
而她的世界,在那一刻,早已天旋地转,只剩下唇上那短暂却烙印般的触感。
那感觉,太独一无二了。混杂着冰凉的河水,他身上的樟木香,还有那种属于成熟男人的、沉稳而带着侵略性的气息。
那件浸透了片场气息、带着淡淡樟木和烟草味道的长衫,仿佛还罩在她身上。
思绪从沉重的回忆里挣脱,郁青兰勉强拍完都市剧的戏份。
收工后,隔壁剧组的男二号,一个阳光开朗的新生代演员,热情地邀她一起吃晚饭。
她本想拒绝,但对方再三邀请,言辞恳切,她不想把关系弄得太僵,便答应了。
饭桌上,男演员谈兴很浓,说着圈内趣事,也隐隐透露出对她的好感。
聊到未来规划时,他忽然笑着说:“我觉得人到了一定年纪,还是得稳定下来,结婚生子。你看我爸妈就总催我,不过我觉得,生孩子是必然的嘛,哪个女人不经历这一遭?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说话时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松。
郁青兰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哪个女人不经历这一遭?天经地义?
可偏偏有人,就因为妻子怕疼,便心甘情愿地选择了丁克,并将那份维护宣之于口,践行到底。
没有人,及得上他。
她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男演员,年轻英俊,充满活力,却索然无味。
她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站起身。
“抱歉,我有点不舒服,先走了。”
没等对方反应,她拿起包,径直离开了餐厅。留下那个还在憧憬着“天经地义”未来的男演员,错愕地坐在原地。
自那以后,郁青兰接的戏越来越少。
她家境本来就不错,入行也并非纯粹为生计。
当表演带来的痛苦开始大于快乐,当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全情投入地去塑造一个相信爱情的角色时,她选择逐渐淡出。
她再也拍不了亲密戏了。
因为每一次靠近,都会让她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潮湿的、带着樟木香的、独一无二的吻。
以及那个,为了另一个女人,温柔地颠覆了“天经地义”的男人。
她一直都知道,段文朗已结婚,妻子被保护得很好。
夫妻恩爱,是丁克一族,因为太太怕疼。
这些信息,在后来无数个夜里,被她反复咀嚼,品出无尽的涩意。
她羡慕那个素未谋面、不,是匆匆见过一面的女人,羡慕她能得到他那样毫无保留的、公开的维护和爱意。
那个人,把她所有隐秘的、关于和他未来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连同“生育”这项大多数女人或许会经历的“天经地义”,都一并隔绝在了两人世界之外。
这么好的人,不是我的。
*
2022年,中秋晚会后台,偶然碰面。
他并未立刻离开,寒暄道:“总觉得你这些年,好像在躲着什么?”
被看出来了吗?近乡情怯。
郁青兰:“没有。段老师,我只是……不太会和人打交道。”
他了然地点点头,带着一种看待内向后辈的宽容:“也是,你这性子是有点闷。不过做这行,开朗点好。”
“中秋快乐。”
“中秋快乐,段老师。”
他转身离开,她看着他的背影,明白他从未看懂她的沉默。
她的兵荒马乱,于他,不过是性格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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