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岁的郁青兰给段文朗写了一封信。
没有盖邮戳。
她不想让他知道,曾有一个人,在漫长的十三年里,将他奉若神明,又将那份爱恋碾碎成尘。
致段先生:
见字如晤。
提笔时,窗外的梧桐正飘着絮,像极了2012年横店片场那棵老树上纷扬的种子。
它们盲目地飞,不知落处,一如当年22岁的我,懵懂地撞进你的光影里。
是我整个青春里最兵荒马乱的序曲。
你从镜屏后转出,一袭青衫,拱手说“孔禄生冒昧”。我忘了所有台词,只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那声音太响,响到此后十三年,都再未停歇。
他们说民国戏需要我这份沉静。
你不知,那是我22岁的心,老得就像已经爱了你一辈子。
在校园里偷偷看学长的年纪,我却在这里,学着把惊涛骇浪都按捺成一声克制的“段老师”。
记得寺庙那场戏吗?
你倚着朱红廊柱说:“章小姐,你不知道我的罪孽有多深。”
剧本里我该答“菩萨灵验”,可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这句话,在我喉间辗转千回,最终混着片场的香火气,咽回肚里。
成了我一个人的罪孽。
杀青那天拍照,我缩在最边缘。
镜头定格时,我的目光正掠过你的侧脸。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那件带着樟木香的长衫,从此成了我记忆里最妥帖的囚笼。
后来这些年,我活成了一场对你无声的复刻。
我去新疆,去你出生的伊犁河边,走你走过的路。
在赛里木湖畔,我听风,风里没有你的故事;在果子沟,我吃刚出炉的馕,它居然是软的,坚果很香,像我想象中你掌心的温度。
我甚至背了一块馕回上海,它最终在潮湿的空气里长出霉斑,如同我这场见不得光的心事。
因为你而立之年演过军人,我从此对穿军装的人都怀有莫名好感。
机场、车站,每一个挺拔的绿色身影,都会让我恍惚片刻。
你看,你通过一个角色,就在我生命里烙下了印记,却从不负责兑现。
2017年你获封影帝,我在青海的冻土上,用僵直的手指发出那句“替章碧兰恭喜孔先生”。
我知道你不会回。
就像戏里的孔禄生,合该娶最门当户对的未婚妻。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又一层,以及你最珍视的,你的现实。
我见过你如何爱她。
探班时你接过她喝剩的半瓶水,访谈里你说“看到她疼,比我自己疼还难受”。
你为她选择丁克,将世人口中“天经地义”的轨迹温柔推翻。
我多么羡慕她,又多么……怜悯这样羡慕着她的自己。
去年跨年晚会,我不小心看到你和她的合唱直播,竟看得落了泪。
小助理递来纸巾问:“郁老师怎么哭了?”
她真的还小,是大学生过来实习的。她怎么会懂,我在为你永远不会知晓的单向爱情落泪。
尚未开始,却已沧桑。
今年春天,我烧掉了所有《黄浦江畔亭》的通告单。
看着火焰吞噬那些印着你我化名的纸张,忽然明白,我爱的或许从来不是真实的你,而是那个下午,穿着长衫向我拱手的孔禄生。
我用了十三年,在现实里寻找一个戏中人的影子。
对不起,我说谎了,就在刚刚。
你比我大十六岁。
你获奖那夜,我喝了十六杯酒。
每杯下肚,都说一句“祝你生日快乐”。
抱着马桶吐得胃疼,我把这当作,我爱过你的证明。
如今我半退圈了,拍不了亲密戏。
每次靠近,都会想起落水后那个NG三次的吻,混杂着池水的凉和你身上的樟木香。
那感觉太独一无二,让我再无法对别的男子动情。
这封信不会寄出,如同我从未说出口的爱意。
它只是我对自己青春的交代,对一场盛大暗恋的告别。
段先生,你永远不必知道,曾有一个人,把你三十岁时扮演的角色当作信仰,把你无意流露的温柔当作圣经,把你走过的土地当作朝圣之路。
她背着一个会发霉的馕,走过四千公里,从你来的地方,到你定居的城市。
那只馕被放进Birkin包里最柔软的内衬,像安放一个易碎的梦。
后来我才知道,你在十八岁那年,揣着母亲刚烤好的馕离开伊犁,却在长途汽车上被偷走了干粮。
你说那是你第一次懂得什么是乡愁。
饿着肚子抵达乌鲁木齐,馕的香气还残留在指缝,胃里却只剩下西北风。
所以我格外珍贵怀里这一块。
它跨越山河时紧紧贴着我心跳,渐渐被体温烘出倔强的麦香。直到在北京的清晨,我掰开它准备泡奶茶时,才发现它早已变得坚硬如石。
原来馕是要趁热吃的。
在馕坑边接过它的人,才能尝到云朵般的柔软,尝到芝麻在齿间迸裂的香。
而我带回江南的,不过是个风干的情谊标本。
我对着那块倔强的馕坐了许久,忽然笑出眼泪。
我们之间何尝不是如此。
我跨越十三年精心保存的,早不是你最初的模样。不过是自己用想象反复涂抹,把一块冷硬的思念,供奉成了舍利子。
就像你十八岁失去的那块馕,和我三十六岁拥有的这块,从来都不是同一种温度。
可我还是就着隔夜茶,一口一口,咽下了所有冷掉的前尘。
她喝了十六杯酒,从你二十二岁,喝到你三十八岁。
她用一个女子最好的十三年,在平行时空里,默默地,安静地,爱了你一整个轮回。
愿你永远不必知晓。
愿孔禄生和章碧兰,在那个动荡的时空,白发苍苍,一如你所承诺的那样。
唯有此心,耿耿相随。
一个曾经叫“章碧兰”的人
于2025年夏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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