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那双夜色般深邃的眼睛,仿佛一个魂器,盛着易卿尘的故乡,拴着他的灵魂。

杨原野的视线扫过易卿尘的脸,眼中晃过一瞬间的惊诧,继而化作一副无悲无喜的冷眼,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易卿尘身体里的血瞬间凝了。

“嗬!我没看错吧?!这不是杨大少吗?怎么今儿……来体察民情了?”

说话的是身后那桌一个年轻男人,认出端着盘子的竟是昔日杨家阔少,忙不迭大声地调侃道。

杨原野转头看了男人一眼,冷淡地说:“金少,好久不见。”

那位金少像看见猎物般双眼放光,放下手中的筷子走了过来,余光瞥见易卿尘和他身旁坐着的楚言。

一只大手故作熟捻地攀上杨原野的肩,幸灾乐祸地说:“哥们儿,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这位可是楚总的人,快,还不给人家擦擦?”

周遭的目光都聚了来。

只见杨原野轻微蹙了蹙眉,带着标准的侍者微笑,点点头说:“好的。”

他旋即蹲下身子,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易卿尘的脚边,托盘上的白色餐巾已被红酒染污。杨原野没有犹豫,解开衬衣袖口的两颗扣子,拉起一截洁白的衬衫袖子,去擦易卿尘鞋上的酒渍。

隔着高级柔软的麂皮面料,易卿尘能感觉到杨原野一下一下擦拭的力道。

他完全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杨原野蹲着给自己擦鞋,这怎么可能?

几年前的杨原野还是京北有名的阔少,父亲是鼎鑫集团董事长杨金波,母亲是红极一时的情歌皇后汪曼姿。不同于一些草包富二代,杨原野是京北大学临床医学系高材生,头脑好得要命,妥妥的天之骄子,一出生就在罗马市中心。

痞帅痞帅的外型,极富攻击性的浓颜,浑身的风流劲儿。那些追捧者们,青春少艾,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喂给他。

不像别的学生那般书卷气,杨原野成日背着他的马丁吉他,穿一件带铆钉的黑皮衣,跨上价值七十多万黑红相间的杜卡迪摩托,轰隆隆地穿梭在风里,叛逆桀骜,对着世界竖中指,游戏这人间。

升大四那年暑假,杨少爷走进“弄潮音乐工作室”,准备写歌发专辑。在一众音乐制作人中,他独独选中了那个立在角落、白衣猎猎的易卿尘。

彼时,杨原野是天上星,易卿尘是脚下泥。

易卿尘还记得,当年只有十九岁的杨原野是何等的桀骜飞扬。记忆中的某天下午,杨原野站在丞相胡同,扬了扬下巴,冲着他喊道:“易卿尘!我鞋带儿开了,过来给我系上!”说着,双手撑住身后的矮墙,噌地跳坐上去,漫不经心地开始晃荡他那两条比命还长的大长腿。脚上的球鞋是昨天刚加价买的限量版,一万八千块一双。

“喂,我是制作人,不是保姆。”易卿尘仰头看着他,“再说,我怎么也虚长你三岁,老师没教过你尊老爱幼吗?”

杨原野漫不经心地一咧嘴:“你傻不傻?我这不是在给你机会‘爱幼’嘛。”

说着,杨原野一只脚伸过来,差点踹到他40块一件的佐丹奴白色T恤。

“行,少爷。”易卿尘压着性子、低眉顺目地给他系鞋带,杨原野仰着脑袋望天儿,口中哼着自己瞎编的歌。

那些画面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曾经不可一世的少爷如今正半跪在地上给他擦鞋。

大脑轰地一下炸开,易卿尘猛地站起身,慌乱地喊了一声:“够了。”

音调有些高,周围人群一下子安静了,大都疑惑地盯着他。

杨原野手上擦鞋的动作停了,身子半跪着,却没抬头分一束目光给他。

楚言见状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小尘?”他一时像被夺了舍,说不出话。

见易卿尘紧抿着唇线,楚言起身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先坐下,一边对着杨原野说:“没事儿了,都是不小心的,我们不会计较,你先下去吧。”

杨原野的目光倏地落在楚言的手上,那双手正轻轻拍着易卿尘的肩膀,温柔地体恤安抚。

司徒寒远远瞧见,也隔着半张桌子大声说道:“楚总,别和这种人一般计较。”声音雄浑,却异常刺耳。

杨原野面无表情,捡起地上的托盘和酒具,直起脊梁,平静地说了句“抱歉”,转身便走了。

“这怎么回事儿啊?”某个老板冲着金少打听八卦。

“你们不知道吧,他就是杨金波的儿子。”金少爷答道。

“杨金波?鼎鑫的杨金波?不可能吧……”

金少爷眉飞色舞:“就是鼎鑫的杨金波,不过现在可是失信名单上的老赖了!老杨变老赖。我听说他躲到美国去了,还以为他们全家都跟去了,没想到,竟然留个儿子在这儿还债,太好笑了。”

“他儿子居然在这儿当服务员,我听说这位鼎新太子爷曾经在二代圈里很受追捧的,他妈就是大歌星汪曼姿,怪不得他生得这么帅,唉,可惜……”桌上一位女士唏嘘道。

邻座撇嘴道:“你可怜他干嘛?他老子赚钱他跟着享清福的时候,怎么算?”

“也是。啧啧。”

人们在这儿高人一等地议论着别人家的落魄,评判别人的失意。

易卿尘脑子嗡嗡作响——老赖?杨家破产了?什么时候的事?这怎么可能……

慢慢地,易卿尘耳中空然一片,什么都听不见,只看见人群在拉扯口型。血色从他的脸上一点一点地褪去。

“……小尘?小尘!”楚言用手指敲了敲易卿尘面前的桌面。

易卿尘惊慌地抬头,对上楚言关切的目光。

“骆太太在问你话呢。”楚言提醒道。

“……”

他心绪难平,顾不上骆太太:“唔,不好意思,我要去一下洗手间,先失陪了。”

他没看楚言的反应,几乎是跑出了宴会厅。见迎面走来一个服务生,他拦住便问:“看见杨原野了没?”

对方一愣,看着这位激动的客人,摇了摇头。易卿尘一连拦住好几个人,终于,一个女侍应告诉他:“小杨他刚走了。”

他来不及道谢,转身就跑,好像在追赶失掉的光阴。

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一刻,他不管不顾地将胳膊伸了进去。好在电梯门重新打开,梯内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诧异地望着他。

他管不了那么多,心脏堵在嗓子眼。不一会儿,门一开,又箭一样冲出了电梯,径直往大门方向狂奔。

门卫这回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立刻堆起笑脸,迎上去问他有什么能帮忙的。

“有没有看见一个高个子男人?很年轻的!看见了吗?”易卿尘比划着。

门卫听后扭头四顾,指着大铁门外问:“是他吗?”

黄橙色的路灯倾泻着洒下来,笼罩着那人的侧脸,棱角分明,线条凌厉,接着传出摩托车发动时排气管的轰隆隆声。

“开门!”

易卿尘跑出大门,一个箭步,踏出阴影,冲下车道,像是不要命了一般,生生拦停了刚刚起步的摩托车。

七十几万的杜卡迪摩托不见了,如今杨原野胯.下的是一辆国产贝纳利752,均价人民币四万七。

摩托车前灯直射着易卿尘的正脸,他下意识抬起手半遮住双眼。耳畔是发动机的轻微轰鸣,空气中似有若无地弥散着汽油在气缸内燃烧发出的独特气味。

待眼睛慢慢适应了强光,易卿尘放下手,努力地去看清杨原野。他的样子几乎没变,剑眉星目,依旧喜欢穿黑色,一条腿踩着摩托车脚蹬,另一条长腿荡在地上,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模样。

二人的视线在暖黄的路灯下重逢,交织。

“阿野,”易卿尘唤他的名字,声音像刚从游泳池里上岸,尾调止制不住地瑟瑟发抖,“是我,我回来了……”

杨原野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眸底闪过一丝深色,嘴角微微抽动。

周遭是那么安静,易卿尘的指尖捏紧又松开,心脏突突地跳,没有规律可言……他尽力想平稳波动的心神,可没有用,心在嗓子眼里跳得生猛。身体不自觉地向前走,离杨原野越来越近……

谁又没做过这样的梦呢?和久别的人重逢,像一场盛大的复活,恐惧又兴奋。怕他看过来,又怕他不看过来。

而杨原野此刻正看着他。他熟知杨原野的偏好和八十种小习惯,了解他的一切——他猜想,接下来,阿野该是要扬扬眉毛,用那好听带有磁性的嗓音,笑着对他说:“小尘,好久不见,我可真想你,过来抱。”

面前的人微微张开嘴巴,薄唇一张一合,低沉的嗓音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口子:

“闪开!好狗不挡道。”

空气中每颗弱小的浮尘都凝固住了。

“你、你说什么?”

易卿尘仿佛挨了一记辛辣的耳光。

夜色暗无边际把他吞没,灰扑扑的路灯发出吱吱的电流声,汗腺泌出一万颗细冷的晶体。没错,胃是情绪器官,易卿尘开始脏腑翻浪。

他呆望着杨原野,微张着嘴巴,难受地钉在原地,夜风吹起他的额发,琥珀色的瞳仁仿佛仍在倔强地期待着什么转机。

杨原野冷然地戴上头盔,透明面罩阻隔所有和对面的连结,脚上一踢,摩托支架收上去,握着油门的右手狠狠一拧,气缸带动排气管发出轰鸣。

伴着一声尖锐的机车鸣笛,摩托突然高速启动,易卿尘下意识地向一旁侧身,机车擦着他的鼻尖呼啸而过,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杨原野双手握着车把,力道太重,捏得骨节泛白。视线落在后视镜中,只见一个男人跑去扶住了险些摔倒的易卿尘。

迎着夜风,杨原野用力闭了下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冷凝的目光望向前方,油门捏得更狠了些……

“小心!”楚言冲下车道扶住易卿尘,语气里带着紧张的责备,“这是怎么了?”

易卿尘像一具满是裂纹的石膏雕塑,楚言疑惑着抬头,看向那辆摩托车越来越暗的红色车尾灯,问道:“你认识他?”

“……嗯……他是……”易卿尘磕磕绊绊,找不出一个词描述他俩的关系,他不明不白就开始道歉,不知是对谁,“对不起,对不起……”

他跟着楚言回到之前换衣服的那间休息室,坐进沙发里。良久,易卿尘出走的灵魂才再次回归本体,理智上升。看到楚言一直坐在对面,心中十分尴尬惶恐,易卿尘起身立好:“楚总,对不起,我失态了。”

楚言对他一向和煦,此刻却罕见地板起脸来:“易卿尘,你知道今天是什么场合吗?有多少人跪着求着能得到这个机会。你在干什么?你如今什么都不是。别人都在努力向上爬,你开小差,就被人踩死。这里是真实的名利场,不是游乐园。”

易卿尘的皮肤是冷感的白,此刻却不是莹白,而是惨白。楚言看着他,眉间的纵纹加深了,语气更加严肃:“给你一分钟,想清楚,要不要跟我回到那张桌子上去。还是我这就让人送你走?”

易卿尘低着头,矮桌上薄荷酒里的冰块早化成了水,融在酒液里,不着痕迹。可是他记得,那两块冰块,曾是紧密相连的。

楚言说得一点都没错,他是无名之辈,微小如蜉蝣,只能咬牙坚持,即使孤军奋斗。这就是蜉蝣的命运,只有受尽打压,才能抵达彼岸。上层社会给蜉蝣一丝机会,以彰显他们的权利;旁观者只顾看热闹,觉得蜉蝣受苦是理所当然。这是一个平衡的世界,苦胆自品,没有人逼你,也没有人帮你。

“楚总……”易卿尘压制住所有情绪,眼里恢复了清明,攥着的拳头,指甲抠进肉里。他看着楚言,说道:“是我错了……我跟你回去。”

楚言沉默地盯了他几秒,随即舒了口气,终于稍作缓和,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尘,那不是犯错,而是你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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