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易卿尘跟随楚言回到主桌的座位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宴会还在继续。

身旁的骆太太略微转过脸扫了一眼易卿尘。易卿尘耸了耸鼻子,闻见一股淡淡的广藿香精油的味道。

“楚总刚干嘛去了?”一桌的张总喝得舌头打结,“我们正说令弟呢,小楚总今天怎么没来?”

小楚总指的是楚默,楚言同父异母的弟弟。两兄弟经营着各自的娱乐公司,盛世娱乐和尚星娱乐表面和谐,暗地里斗得你死我活,这个圈里人都清楚。

楚言内敛,筹谋于千里之外;楚默外放,哥们儿姐们儿一车皮。今天大家私下都在议论,怎么弟弟没来,哥哥反倒来了?

“楚默上周出国滑雪摔骨折了,不然这场合哪少得了他?”楚言说。

“原来如此,他可是真能折腾!”张总看了眼楚言面前的酒杯说道,“楚总这酒杯空着哪能行?来来,那个谁,快给你楚哥倒上。”

易卿尘反应了半拍,他就是张总口中的“那个谁”。点头嗯了一声,他伸手去拿桌上的酒,胳膊到半路,却被楚言给拦住了。

楚言冲张总说:“小尘他不懂酒,不如张总您来给我选一支倒上吧?我最信您的品味。”

“嗐!选酒有什么难的?以后你多教教他。这‘红酒配红肉,白酒配白肉’,”张总憨笑着拿起一瓶霞多丽,给楚言斟上,“依我看,今天海鲜多,先来杯白葡萄。”

易卿尘松了口气,看了眼桌上,全是名贵的食材,果然“白肉”居多:金枪鱼腩配白带子、黄焖海参瑶柱、黑松露烧鹅肝、白金帝王蟹炖鱼翅、松茸焗鱼柳……

易卿尘注意到旁边骆太太的表情,眉头微蹙,悻悻地坐着,一直没抬筷子。

想了想,易卿尘抬手默默地将桌上的一盘素菜“琼脆秋韵”转到了她的面前,轻声道:“这道是竹笋、菜心搭配蘑菇,里面的山药尤其健脾落胃,骆太太您尝一尝,看看合不合胃口?”

骆太太有点意外地看他,礼貌拿起筷子,浅尝了几口,确实觉得不错,舒服了一点。她转过头悄声道:“我平日脾胃弱、不爱沾荤腥,小易你是怎么知道的?是楚言来之前告诉你的吗?看来他对你还真是……嗯,器重……”

“楚总倒是没跟我说过这些,是我自己久病成医了。我闻到您用的广藿香精油,这味道我特别熟悉。”易卿尘答道。

广藿香的气味很特别,不难辩,起先是陈旧烟熏的味道,走到中后期有着丝丝缕缕的桂香,自带默片气质。

“我小时候不是那么健壮,胡同里的老中医就给我用广藿香配党参、白术。”易卿尘说,“平日,您也可以多食薏仁粥和姜汤。夏天湿气重,吃些豆类,不要贪凉。骆太太,我说的有点儿多了,希望您不要怪我啰嗦、多管闲事才好。”

“怎么会呢?”骆太太看他的眼神多了些慈爱。

骆佳滨导演见自己太太和易卿尘低头聊得热络,也凑了过来:“阿青,和人聊什么呢?”

“小易这孩子心真细,居然还懂中药,他给我说了些药膳的方子。”

骆佳滨看向他:“小易,我听过你的歌,很有个人特色。你是学民乐的?”

骆导演看起来不难亲近,易卿尘起身给他斟了杯茶,毕恭毕敬地回答:“我从小跟着父亲学古琴,后来在音乐学院读的音乐制作。”

“哦?音乐制作,搞幕后的?那后来怎么想着自己唱歌了?”骆导好奇地问。

易卿尘说:“父亲在世时,经常感慨如今会弹古琴的越来越少,担忧它曲高和寡,总有无人问津的一天。他走后我就想,也许可以让古琴融入流行音乐,传唱起来,让人们先感受它的优美,欣赏的人多了,以后才能得以发扬传承。”

骆太太点头赞同:“不错。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怎样使一滴水永不干涸,只有让它流入大海。”

“嗯,有点意思。”骆导笑说。

喝酒到满脸通红的张总不知怎的,也来插话:“骆导你们仨这说什么呢?”

“没什么,说说民乐。”

张总听后一摆手:“哎,民乐有什么可说的?吹唢呐,拉二胡,那都是红白喜事才翻腾出来的玩意儿!”

这人显然喝多了,说话不过脑子。骆佳滨不接话,拿起筷子沉默夹菜,一时间场面变得有些尴尬。

易卿尘见状接过话题,说道:“看来张总您不爱听民乐,也难怪,民乐和中医一样,都不是人见人爱。”

张总红着脸哈哈笑:“中医我就更不行了,我妈成天给我转发那些个老中医的偏方,什么老祖宗留下的顺口溜,上热下寒……哎呦喂,我看了脑仁儿疼。信中医的,就和喜欢民乐的是一批人,老了都得被那些卖保健品的骗光老本儿!”

桌上有几个人不明就里,听了一耳朵,跟着哈哈大笑,一旁骆导和骆太太都已经沉了脸色。

“张总,不知道您平时都喜欢听什么歌呢?”易卿尘接着问。

张总的年纪得有五六十岁了,他想了一下,说:“我们这一代人爱听的都是老歌。”说着看向年纪差不多的骆导,“江姗的《梦里水乡》,骆导肯定听过吧?开头那曲调一上来,我就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

易卿尘眼睛一亮:“《梦里水乡》可是竹笛为主调,看来张总口是心非,说不喜欢民乐,实则只想自己一个人偷偷喜欢。”

这话既替民乐挣回了颜面,又不让张总太难堪。骆太太的唇角终于露出来一抹淡笑。

张总也哈哈一笑,说:“还真是”,接着又开始新一轮的劝酒。

易卿尘端起面前的酒杯,对着骆导骆太太低声说道:“在喜欢上之前,很多人都误以为自己不喜欢。我想用古琴做出大众都喜欢的中国风歌曲。骆导演,《中国唱作人》需要多元化的音乐,请允许我毛遂自荐,我不会让您后悔的。”

易卿尘说得真挚,礼貌地和骆导碰杯后,一仰头,喉结滚动,将酒一饮而尽。骆导也笑笑,干了面前那一小杯。

楚言在一旁瞧着,笑靥如水。骆导放下酒杯,冲楚言点了点头:“楚总眼光不错,小易他确实——”

易卿尘的心提起来,很紧张骆导如何评价自己。

“确实是挺漂亮的。”

心中一沉,易卿尘能靠的竟然只有“漂亮”……

别墅内一派太平升歌,别墅外夜色愈加深沉,乌云带出了一阵小雨。等杨原野进门的时候,衣服已经湿了。

老旧的门锁不太好使,杨原野用钥匙捅了半天才拧开门。

随着门响,一道稚嫩的童声传来:“妈妈,快推我去看看,是哥哥来了吗?”

屋内只开了一盏小灯,昏暗地照着发黄的墙壁。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坐在小小的儿童轮椅上,身上盖着毯子。看见杨原野的瞬间,小女孩开心地大喊:“哥哥!”

“小葵怎么这么晚还没睡?”杨原野走过去俯身蹲在轮椅旁,一手搭在小女孩的腿上。

“哪儿呀,她是睡了又醒了,说是胳膊痒。”推轮椅的女人答道。

女人叫郝圆满,是杨原野的继母,只比他大九岁。杨原野父母很早就离异了,他曾经看这个“小妈”也是不顺眼,谁知如今却要相依为命。

郝圆满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外面刚下了雨,小野你怎么过来了?”

杨原野递给郝圆满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电蚊香和几本儿童书。“夏天到了,蚊子多,你跟小葵点上吧!”

小女孩听了抬起手指指自己的脸:“哥哥你看,我脸上被叮了一个大包。”

杨原野摸摸她的头:“快睡吧,哥哥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不嘛,哥哥别走……”小女孩的眉头立刻耷拉下来,杨原野只好又蹲着陪她讲了好一会儿故事。

半个小时后,杨原野站在蚊蝇乱飞的楼道里,打开微信钱包,把大部分余额都转给了郝圆满,自己只留了个零头。

杨原野不住这里,而是租了一个隔断房,就在他白天打工的医药器材店附近。本就只有六十多平的小房子,中介用简单的隔断愣是打成了五室一卫。杨原野租的这个单间一个月只要一千两百块。由于隔音太差,几家约好半夜十二点一过,就不要进出走动了,免得吵到其它人睡觉。

低头看看手表,十二点十五,杨原野打算找间网吧对付一宿。附近最便宜的网吧里只剩吸烟区有位子,杨原野自然也不挑。

网管认识他,冲他抬了抬下巴,扔给他一条薄毯。土棕色晴纶毯子上有着洗不掉的烟味,杨原野把毯子往头上一蒙,靠进座位里,闭上眼睛。

今天不知怎的,明明累得肌肉发抖,却一直睡不着。隔壁座的屏幕晃来晃去,隔着深色毯子也能透出亮光。

杨原野一把拉下毯子,头发打出一连串儿噼里啪啦的静电。

隔壁桌的电脑正在播放电影,杨原野倾身看去,心头一紧。竟然是《海角七号》。

杨原野下意识地攥紧了右手,手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贯穿手背手心。

电影里,女主角沿海岸线狂奔,飞身扑进男主角的怀抱,之后就有了那句经典的:“留下来,或我跟你走。”

一瞬间,杨原野的鼻腔酸极了。这么多年过去,故事结尾,伤口结疤,他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到那个人。

四年前,杨原野不到二十岁,首张原创专辑《Mr. Y》大卖,那是他和他的制作人易卿尘共同花费半年的作品。

外人都说他桀骜不驯,落拓难降,却不知他只愿为一人费尽思量。可那个人是有毒的花,用横经竖纬织就一张天罗地网,网得他动弹不得。然后没有理由地弃他而去,头也不回。

杨原野还记得那一年冬天,专辑大获成功后,他受邀去台湾参加一个为期三个月的音乐训练营,跟着著名音乐人李达理系统地学习词曲、编曲和演唱。

本就不是音乐科班出身的他十分珍视这次机会。易卿尘也一直鼓励他,说他以后一定会成为全中国最优秀的原创歌手。

他趁机合掌夹住易卿尘的手说:“废话,本少爷就是天选!”

易卿尘抽出手,笑着给他一记棉花拳:“自恋狂。”

临行前的机场,杨原野进了安检大厅,眼看队伍要排到,他又忍不住转身跑出来。环顾人群,一眼就看见易卿尘,小尘竟还没走,站在熙熙攘攘的送机大厅,背影像一只孤零零的丹顶鹤。

杨原野酸着鼻子跑过去,从背后环抱住他。不顾人群讶异的眼睛,他抱得很用力、很用力。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你希望我问吗?”杨原野湿热错乱的呼吸打在易卿尘烧红的耳尖。

易卿尘转过身揽着他的肩膀,把脑袋往他脖颈更深处塞,轻声耳语:“嘘——阿野,快走吧,飞机就要起飞了。”

“小尘,你等我回来。”杨原野说那句话的时候没想过,一转身,就已经是最后一面了。

在台湾的日子,杨原野大事小情统统要跟易卿尘分享。无论是他学会的一个新和弦,吃到一碗Q弹的猪脚面线,还是他交到的新朋友……

他告诉他,音乐教父李达理当着全体学员的面称赞他的吉他造诣,说他手指灵活,极其协调,兼具手指独立性和力量掌控,是个“天才吉他手”!

易卿尘在电话那头说:“当然了,你什么都行!”

那时杨原野只觉得前路是通天坦途。

后来训练营到垦丁演出,大家集体看了《海角七号》的电影。在电影的取景地,男主角的“家”,那里经营着一项特殊的业务——帮游客拍照印在明信片上,然后在指定的日期将明信片寄出。也就是说,这是一张可以寄往未来的明信片。

杨原野写好他心里的话,填上易卿尘的地址,随手选了一个几年后的日子。他相信到了那天,他俩早就在一起了,日子会花团锦簇,他们会朝朝暮暮。

当晚回到营地,带队的主任说今晚会有热带风暴登陆,让大家不要出门。这在台湾并不罕见,谁都没太当回事。

入夜,杨原野正和室友聊着天,手机响了。他兴冲冲地躲到洗手间接起电话,嗔怪地开场:“小尘!怎么都一天了才理我。你猜猜我今天干嘛去了?告诉你吧,我去了海角七号!”

对方沉默几秒,之后,传来了让他一生都难忘的一句:“杨原野,咱们断了吧,别再联系了。”

他懵了,心脏被一刀捅穿,缓了半晌才开口:“……你、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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