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在时光里氤氲蒸腾,伸手去抓,只有一手的潮气。
站在眼前的这个男人,既不是工作伙伴,也不是朋友,更不是恋人……那个会弯着眉眼唤他小尘的人,如今看他的神情仿佛已经和他斩断所有联系,一丝温情都不剩。
“你不在我心里了。”
杨原野的话在暗淡又空旷的篮球馆里发出冰冷的回响。易卿尘的肠子搅在一起。
“阿野……我……阿野……”
易卿尘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组织不出语言,一瞬间心里滋生出许多懊恼,和对自己的厌恶。
他早知道他不该有所期待的,今晚不过是杨原野闲得没事儿打发时间,又或者是酝酿好,特地要和他划清界限才来的。他怎么就生出了幻想,以为他们依然很亲近……
许是因为刚刚杨原野传给他的篮球带着薄汗和身体的温度,他把他揽在身下,黑暗和寂静放大了神经感官,杨原野的心跳和身上热烈的气息,甚至今晚的月色,都让易卿尘产生了错觉,好像时光可以倒流,一切都能回得去。
从头顶上方传来杨原野仿佛嘲讽的声音:“阿野?你能别再这么叫我了吗?我,不爱听。”
连叫“阿野”的权力也被收回,易卿尘觉得有什么被生生打碎了,碎渣散在他身体里。
“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救世主,用不着!易卿尘,既然当年都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别走回头路了。”
“……”
杨原野继续操着尖锐的语气说道:“看你现在这副表情,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能不能别那么瞧得起自己?你是不是觉得是因为你当初的决定,才让我变成今天这样?其实真没有,真跟你没半毛钱关系。你也太自恋了!易卿尘,别再掺和进我的生活里,各自安好吧。”
易卿尘仰头看向杨原野,试图找到一丝半点他说谎的痕迹。
映着月光,他看见那冷峻的轮廓一动不动,黑亮眸子里的情绪类似于,鄙夷。
易卿尘盯着他看,直到眼眶发酸发烫,仍没找到任何破绽。杨原野的心里,真的没有他了……
他一直把杨原野当作无价的钻石,却忘了钻石也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石头,原来是用来切割玻璃的。
易卿尘哂笑一声,自嘲般地叹了口气,说道:
“唉,杨原野,我看你是误会了,我才没想掺和你的生活之类的。我只不过是钱多,最近又不太忙,就想做点好事儿罢了……我也不是什么变态,以后不会再纠缠你了,放心吧。”
按理说,说完这么洒脱的话,他该离开了,可是双腿就像灌了铅,根本挪不动步。
这是最后一面了吧。
易卿尘想再多看他一眼,记住他此刻厌恶自己的样子。这样以后想起来,也许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四年前,杨原野在台湾,他在电话里决绝地斩断了联系。今天换位而处,方知原来被人推开,却还赖着不走是如此难受又难堪。
上一秒和四年前哪一个更遥远?
或许都一样,都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半晌,易卿尘默默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物件,放在杨原野下楼必会经过的台阶上。他最后看向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缓缓地说道:“再见……晚安。”
易卿尘记得,《说晚安》是当年杨原野专辑《Mr. Y》里的一首歌,灵感来自于他俩一起看的一部电影,里面说,晚安的拼音展开就是:我爱你,爱你。
易卿尘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深邃隽永的轮廓,捏紧了拳头,转身快步走出了体育馆。
夜是不睡的鸟,月是不眠的灯。易卿尘不知到底哪里是光明,哪里是黑暗。再也忍不住,他卸力般倚着砖墙,用手死死按住心口的位置,泪水唰唰地淌了下来。
昏暗的篮球馆里,杨原野抬起头透过玻璃窗,望着此刻高悬的下弦月,眼睛里没了刚刚的冷厉,只剩下一片空茫。
四年了,小尘,你我之间终于一干二净了……
不知失神地呆坐了多久,杨原野终于站起身,踉跄着走下看台。
经过易卿尘刚刚站着的地方,余光竟然瞥见台阶上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在月光下微微泛光。他踌躇着走近,弯腰将它捡了起来。
是一张银行卡,卡片背后贴着一张哑黄色便签条,衬着月色堪堪能看清那娟秀的小楷,用他曾经无比熟悉的笔迹写着:“密码0812”。
杨原野鼻腔一酸,随后死死地攥紧了卡片,沉默地僵在了原地。
0812,那是他的生日。
……
易卿尘不吃不喝、昏睡了一天两夜,思绪混乱地做梦,醒来自己还在丞相胡同的老屋,他叫着“爸”,过了一会儿又喊“阿野”,可是都没人答话。
老屋二楼昏暗,通往一楼的楼梯口略略有光,易卿尘沿着光走下去,看见秦寒松坐在饭桌前包饺子,见他下来,嗔怪道:“小尘,你这么大了怎么还不穿鞋呢?”他低头看自己的脚,裸着的脚背白得发青,上面戴着一副镣铐,哗啦呼啦地响。
杨原野端着一盘煮好的饺子笑嘻嘻地从厨房出来,手腕上戴着一根红绳。
易卿尘问:“阿野,你怎么戴着我的红绳?”秦寒松忙说道:“你妈当年给你求的这根是保姻缘的,爸才想起来,你说说,我真是老糊涂了……”
话刚说完,红绳突然断了,掉进那盘饺子里,瞬间饺子都被染红了,整个画面也都红了……他听见一个女人在叫他:“沉冤,沉冤……”
易卿尘猛地从梦中惊醒,耳畔仍是女人的声音:“沉冤,沉冤……”一转头,对上易小雪的一张脸,深色担忧地唤着他的名字。
易卿尘像一张被揉皱了的薄纸,惨白。身上完全被汗水浸湿了,屋里天光大亮,盛夏时节,却觉得冰冷刺骨。
他打了一个寒战,花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转头温声对易小雪说:“我在呢,怎么了?”
易小雪捧起床头柜上的一碗粥,低着头略带些紧张地说:“我看你好像不舒服,睡了老长时间,该是饿了,就给你做了点儿粥,你尝尝……我也不怎么会做,不好吃就凑合吃点儿。”
易卿尘调匀了呼吸,撑着双臂坐起身来,舀了一勺菜粥送进嘴里:“嗯,好吃。”
听到称赞,易小雪的眼角眉梢和后背都放松下来,嘴上念叨着:“沉冤,你以后不会不管我吧?”
“怎么会呢?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别胡思乱想,妈。”
易卿尘说罢,主动去握她的手,她下意识地一缩,垂眼看见自己的手还是被儿子紧紧握住了,嘴角随即漾起一抹微笑。
将近三十年的牢狱生活,易小雪就好像从上个世纪一下子穿越过来似的,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太稳定。最常问易卿尘的就是以后会不会不要她,没事儿就问一遍。易卿尘好似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两人其实才认识不久,彼此的关系依然很微妙。
易小雪时常患得患失以至状态时好时坏。有时候易卿尘出去时间久了,她会突然冲他发脾气,有时候又会不明缘由的心情低落,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易卿尘想给易小雪找些事情做,免得她闷坏了,与此同时也拜托楚言帮忙找找看家里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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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中国唱作人》终于向易卿尘发来了正式的邀约,如果能进总决赛,一共会有十期节目,包含七期比赛和三期真人秀。因为是淘汰赛制,并不保证易卿尘可以走到哪一步,所以片酬按单集结算。
吴芷静、小白和易卿尘正坐在吴芷静办公室的圆桌旁,《唱作人》是今年对于易卿尘来说最重要的一档节目,大家都很重视。
“省级电视台的大项目还是比较正规的,我记得之前Alex去的那个选秀,饵闲钩直、作假作得明目张胆,上来就说好只签三期合约,过了第三期就把他淘汰了。”小白一边低头看合同一边说道,“我当时还觉得Alex淘汰那场唱的那首是发挥最好的呢。”
吴芷静说:“《唱作人》这个节目之所以能火,连续办了三年,原因之一就是一直强调真实性。三百位大众听审的设置是真,层层考核是真,黄牛票入场无投票权也是真,最终还会在网上实名公布投票结果。这可是唯一一个获得黄金档音乐牌照的音乐综艺,你当是开玩笑的。”
“所以这里面就真没有一点儿操作吗?”小白咬着圆珠笔杆,从合同里抬起脸问道。
“呵,你觉得呢?大众听审难道不是节目组选出来的吗?”吴芷静表情玩味地回答。
一转脸看见易卿尘涣散的神情,吴芷静的手指关节敲在易卿尘面前的桌子上,说道:“小易!你在哪儿呢?”
“啊……”易卿尘捏捏眉心,解释道,“我最近睡得不好,我会尽快调整状态……”
从篮球馆回来之后,他就一直睡不好。
“给你一天时间调整,后天第一次彩排了!”
《唱作人》节目会先录制两期,拿去送审,然后再录新的,一边剪辑,一边播出。
易卿尘早早吞了褪黑素,上床睡觉。第二天上午11点,小白陪易卿尘来到了位于京北城南的星光影视园,这个视听产业基地是国家级的,专门制作央视和省级卫视等大型综艺节目,音视频设备、资源和服务都很到位。
今天的第一项内容是选手和导演组以及音乐组见面。这次见面没有跟拍摄像,属于内部会议。
易卿尘推门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很热闹了。都是生面孔,有的冲他礼貌点头,有的对他爱理不理。忽然有个人抬起手来,招呼他过去,一看,竟是周泗淼。易卿尘觉得很亲切,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录综艺,有个熟人心里踏实。
周泗淼依然梳着小马尾,日系休闲打扮。他拉着一旁留着小胡子的男人介绍道:“卿儿,这位是台湾的李达理老师。李老师,这是易卿尘,我俩认识很多年了!”
易卿尘和李达理握了握手。易卿尘记得这个特别的名字,当年杨原野在台湾的时候经常在电话里说起,说他是李老师最喜欢的学员。
李达理说:“易卿尘,我听了你第一场的demo,琴好,填词也好。但为了现场效果,我和周老师都觉得编曲还需要再恢宏一些,等到彩排的时候咱们再详细说说。”
“你听听,多干脆,就是没有废话,”周泗淼打趣道,“我给你翻译一下,李老师他呢挺欣赏你。”
“谢谢李老师,编曲方面怎么增强现场效果,我都听两位老师的。”易卿尘说。
“老师们可不能太偏心!”
一个耳熟的女声突然插进来,易卿尘循声望去,呵,真是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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