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上校,您怎么站在这里?您的位置在这边。”身为第三舰队的最高指挥官,他该站在方阵的最前方,身边依次为各舰长,战术小队的队长。
但此时郁江逐却挤进小队长们中间,跟那个休眠舱紧靠。
场内工作人员的脸色变了,他们实在搞不明白这位长官为什么总是想一出是一出。难道他不明白他的身份吗?他不明白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受到关注会被过分解读吗?
直播掐断几秒。
好说歹说让他去到该去的地方,仪式才继续。
起先是冗长又振奋人心的演讲,把高座的人群讲得各个潸然泪下。然后等到真的开始诉说功勋,颁发荣誉,他们反而不难过了。
用玉镶嵌的金属徽章被某位高资历的长辈亲自别在胸前,休眠舱依次打开,沉睡其中的人也不例外。一切在君主与各位大臣的注视下有序进行。
郁江逐侧首往右看,他这里看不见具体,只有那位长辈弯身的动作。
如果祁澜能睁开眼,一定会忍不住笑着也往自己这边看。然后身边的舰长会露出嫌恶的神情,说他们是阻止他们相见的鹊桥。
身侧是另一位舰长,不是兰谢尔。他望着前方也在微微出神。
祁澜的行动对于整个作战非常关键。他应该听见这些长辈的赞誉,他喜欢被人夸奖。但他现在只能闭着眼躺在那里,无悲无喜。
旁边人低声喊了句长官。郁江逐回过神,新月号的仪式结束,他们该退场了。
于是他转身前往等候室,休眠舱依然由机械虫运送。身后铿锵有力的声音滔滔不绝。
这就是他们最后集体出现在大众视野的机会,接下来,他们将会等待被亲人领走。那些无人来接的,王城会统一选个好日子,一起海葬。就在三天之后。
祭司说,他们已经以虚无在大地上停留太久,不能再等了,否则灵魂无法安宁。
传闻中的灵魂真的存在吗?
郁江逐跟着那只机械虫就要从电梯离开。
紧接着他被副官拦下。
穆伦伸手挡在他身前,满脸疲倦:“长官,你要去哪儿啊?您接下来还有场演讲,稍后还需要您去跟各位长官拟定后续……”
“有这回事?”
“当然有啊!”
“我不去了。”郁江逐打断他,“稿子没背,你让他们换人吧。”
“嘶。”穆伦顿感头疼。
“都推我身上就行了。本来说的时候我也没答应他们吧?”郁江逐不喜欢他露出那种表情,“还需要反复教你吗?”
“不……”
正说着,外面大厅就来了人寻找郁江逐,一边喊着郁上校一边四下张望。
看见穆伦一张苦瓜脸,郁江逐没等他开口抬腿就走,这人跟穆伦一个眼神确认后叹了口气。只好回到礼堂给主持人提示。
还好他提前来寻人,关于请郁江逐上台的部分自然跳过,整段直播仍然完美。至少在公众眼里谁的形象都没受损。
不满意的只有追求更好效果的典礼策划者。
他们别有深意对着身旁与郁江逐连着血缘的中年人抱怨。
“真是要不得了了,这任性在荣誉加身后更上一层,恐怕没多久连君主的面子也不放在眼里了吧?”
“话别乱讲,你这话可别让有心人听去了。遭殃的是你。”
“总归还算是个年轻人,别太独断专行,做事要多考虑。”
……
而穆伦再回头寻人,郁江逐已经不见了。他看了看自己终端上的行程,以及各位发送商谈事宜的预定时间,心中茫然。
郁江逐来到这间屋子时,这里已经汇集不少人。
两名工作人员接引牺牲者亲属认领遗体,郁江逐自己找了个不挡人的空位坐下,双手交叠,骨节泛白。
仅仅几秒过去,他坐立难安。
他想外出透气,但不只是透气,他知道自己只是想避开即将到来的悲伤。但他也明白自己无法逃避面对任何。
郁江逐在犹豫,只要站起来走出去就好,这是个很简单的动作,用不着三秒就能完成。可是他做不到。
没有太多时间让他完全下定决心,在他纠结中事情还是到来。本来嗡嗡的说话声在某句询问精准捕捉后骤然清晰。
“您好,请问祁澜在哪里?”记忆里熟悉的声音让他心跳停了半拍。
郁江逐猛地抬头。来的是一对夫妇,女人围着条麻灰色的围巾,头发随意团在脑后,干枯的发丝间有几簇银白。她没带饰品,也没化妆。男人穿着件黑色大衣,颧骨凹陷,似乎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的疲倦。
工作人员指向祁澜的时候,他们自然也看见了郁江逐。
他们愣了下。
郁江逐遂站起身,不太自然地喊:“祁叔,梁姨。”
两人缓缓走近,扯了扯嘴角,却说不出什么客套话。倘若祁澜在,他们才能较为亲近地谈上一会儿话,无关阶级,无关地位与身份。
现在,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
“呲呲——”
正巧休眠舱打开,他们也不用无言对视。祁序慈与梁莹跪坐着往里看去。
躺在其中的人正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梁莹带了点混血血统,这点在祁澜身上突显到极致,金发,蓝眼。可他不是睡美人。
那些发丝被她握在手里,即便她非常小心,还是因为低温的缘故而轻易碎成小段。她又去碰了碰祁澜的脸,微微发硬,像浸入一潭冰泉,把她指腹的温度全都汲取走。冻得疼痛,然后失去感知。
梁莹猛地收回手,身子往后瑟缩了下,眼泪汹涌流出。她无措地望着休眠舱,直到被祁澜父亲伸手遮住眼睛,揽到怀里,轻轻拍着后背安抚。
皮包骨的手指紧紧抓着休眠舱边缘,本该佩戴在指节上与丈夫的婚戒都被取下,她哭喊了两声,又忽然失去声音,过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做不到……我真的、真的、做不到!”不知道是对着谁。
梁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把声嘶力竭的哭声压抑下来,似乎是怕惊吓到什么。她不断地,小声地喊着“澜澜、澜澜”,郁江逐也在心中跟着她一起喊。但谁都知道,不会得到回应了。
郁江逐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像是伤害了小伙伴的过错方,站在对方家门前想要得到对方家长的原谅,可事情远比这种情况严重。他知道不管对方是否原谅,他都难道谴责。
“阿逐啊,祁澜他一向跟你最要好,他在家里最常提起的就是你。可是为什么啊,如果他只是少了胳膊少了腿,或者他只剩下上半身,他就算成植物人……也好,可是为什么?”祁序慈的声音有气无力。这个问题确实无法做到理直气壮。
要郁江逐在战争里存私心吗?也不是。如果真那样祁澜作为小型战舰的飞行员不如不去。
祁序慈自顾自摇了摇头,哑然握住了祁澜冰凉的手。
就那么一会儿,他的双手通红。
郁江逐无法阻止什么。他也不敢直视祁澜父亲的眼睛,他不愿意看见他们身上的变化。可越是不去想,那些细节偏一股脑地往他眼里塞。
他们只是普通家庭。
王城一般不会将死者的具体原因告知,但如果他们想要知道,哪怕亲属不是要员,也能通过申请得知详情。
在祁澜的那份报告上,明确记录了他是执行自己所下达的指令牺牲的。不仅如此,跟在他后方的死亡名单占了整整两页。
郁江逐这个名字,作战风格,在公众视野里的性格,大家再清楚不过。
无数人批评他的性格,批评他的作战逻辑——激进、大胆、天方夜谭,却又在事态反转后夸赞他“精妙”“犀利”“善战”。
而能扭转那个事态的,大多数是祁澜。
大多数只是祁澜。
“抱歉,梁姨。祁澜的事情,我很……”
“他非死不可吗?”梁莹听到他的声音后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问,“阿逐,你告诉我,他是不是非死不可,是只有他死了所有人才能在后续作战中顺利是吗?梁姨不懂这些,你告诉我,是不是?”
她哭得头发散乱,挣脱祁序慈的怀抱,靠在休眠舱冰硬的边缘,话音复杂。
似乎需要一点确定来安慰自己,不过无论如何她也做不到接受死亡。
不是。他几乎脱口而出,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下了。
祁澜不是非死不可,所以呢?所以他为什么死了?为什么偏偏有他?
总要有人牺牲。在此之前,郁江逐觉得他们的死都有价值,自己并不会悲伤。但现在,为什么祁澜就不行了?
如果当时的自己再想得仔细一点,周全一点。就像先前来找自己去演讲的那人,事情不是没有能够好好解决的办法,肯定有比起目前更优解的可能,是不是就能够换回祁澜?
越来越多的哭声出现在周围。她不是独一个。
郁江逐想,哪怕不是祁澜,也能减少许多牺牲。
他在梁莹的注视下,摘取胸口的勋章,弯腰别在祁澜那枚旁边。
她呆愣地看他的动作。
——郁江逐的功勋属于祁澜。
祁澜很重要。
下一秒,梁莹的情绪更加激动,她把那两枚勋章扯下,狠狠摔在郁江逐身上。
“荣誉换不回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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