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清醒。”郁江逐挥开他的手,目光冷下,“你僭越了。”
兰谢尔喉咙滚动,缓缓站定:“……属下……请长官责罚。”
郁江逐凝视他两秒,没说什么。他转身看向身旁的队伍,脸上的冷色被迷茫取代。
对了,是机械虫运送的休眠舱,它不会因为‘长官’停下而停下,它只会按照程序中规划的路线行动。
耽误的这些时候新月号的队伍已经不能看见。
郁江逐大步往前。
“我们胜利了!!”一个男人喊。
“欢迎回到王城!”
“愿我们此后和平永存!”一个女人喊。
他们不停地喊,眼睛一刻不歇地看。声音震耳欲聋,却逐渐远去不能被听见。
郁江逐心中出现一丝恐慌。
白鸽与白鹤被放出,成群飞鸟盘旋在他们头顶,环绕在士兵身侧。经过训练的动物会跟随他们,直至抵达礼堂。
冷银色中参杂的白色非常显眼,郁江逐追到新月号队伍末端,远远看见只偷懒的白鹤停在休眠舱上,脚下正是他先前放上去的玫瑰。
旁侧的空缺是自己的位置,他回到了自己的位置。那丝莫名的恐慌才逐渐消失。
没有人上前搭话了。队伍穿过外城的林荫大道,前往第戎卡索广场——这是外城的一个交通枢纽中心。他们登上前往内城的列车,身后的欢呼被全息屏上的播报取而代之。
机械虫在往右侧转去,士兵们在乘务员的指引下前往左边车厢落座。
他们要在列车上等待一个小时才能抵达王城,在那之后,又要经过数十分钟的步行,才会抵达礼堂。
“长官,请往这边走,已为您准备好午餐,稍后可以小憩。”乘务员的言行举止赏心悦目,除了声音带有一些难以查觉的颤抖,一切都非常完美。
所有人为了这一天都做了相当的努力。
郁江逐没有按照她的指引去往前方车厢,他跟着身侧的休眠舱,在其停留的旁侧坐下。
没多久,列车坐满了人后启动,广场上拥挤的人海模糊一片,飞速往后。然后,一切变为千篇一律的白色。
十七年八月又二十一天,外星异物贯穿了他的大半生,但不仅是可憎的怪物。
这段灾难的前因后果正在播报上重叙,郁江逐听了几句,找到控制面板将它们切换。换成了一首原声。
属于某个他没记住名字的战争电影,在星舰上休息时间前总是被祁澜播放的曲子,名叫‘和平’。
郁江逐闭上眼睛往后靠,与星舰截然不同的乘坐体验让他难以在短时间内入睡,在他意识到这点之前,他先被终端上的联络请求吵得睁开了眼。
副官穆伦。郁江逐看见这个名字后毫不犹豫拒接,接着又靠回椅背。垂下手没两秒,它又开始吵。点了拒绝对方知道他现在不想被打扰,所以说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现在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他最好是。
郁江逐不情不愿点了接受,出现在屏幕那头的是个头发半白的男人,自己的副官正在他们后方瞧不见的位置给自己使眼色。
什么意思?
是让自己不要怪罪他,还是要自己多向这些老狐狸敷衍几句?
“阿逐啊,你为什么不跟大家一起用餐呢?”
最后的语气词还未落下,郁江逐干脆果断的点了结束通讯。
这种事情还需要理由?当一个人不愿意在某些场合出现,不愿意在某些话后回应,当然是不想。
少了郁江逐的用餐饭菜不会变得难吃,没有郁江逐的讲话人民对王城的爱戴也不会减少一分。他们大可忽略自己,功臣不止他一人。表面功夫有别人足够。
他现在只想安静的,更安静的待上一会儿。
郁江逐唯一一点睡觉的心思全被扫走,他歪着头,垂眼看着停在地上的休眠舱。
胶囊形状,在头部的位置有块青色玻璃,玻璃上显示着使用者与机器的各项数字。
他伸出手,点开具体。
数据在他眼前滚动,面部识别得出的名字在王城的重要人员档案里,所以那个名字显示出来应该是蓝色,而不是灰色。
“长官。”有人轻声喊他。
兰谢尔站在车厢前端,手里端着一叠香气四溢的食物,一杯热红酒。在他抬头时走过来放在他面前。
“如果你是来叫我过去的,不用白费时间了。”
“我要是劝说,就不会给您带食物了。”兰谢尔脸上淡笑,没有公式化的严肃,“这件事我认同您的做法,您确实没必要陪着他们浪费时间,虽然用餐仅仅只有短暂的一个小时。现在的情况是穆伦留在那边赔笑,大臣们倒是没太生气,用不着在意。不过他们让我跟您带句话。”
郁江逐:“?”
兰谢尔:“是,又是那句。”
郁江逐:“……”
那就没有再说的必要了,那些话他在许多场合听得耳朵生茧。
兰谢尔送完东西后不过多停留。
那首曲子还在继续循环。
早晨在星舰上那餐郁江逐没胃口,所以没吃。现在炖羊肉的香味让他后知后觉感到饥饿,他太久没有吃到一顿色香味俱全的正餐了。星舰上没有新鲜食材烹饪,大多数是各类罐头。炖羊肉这样的食物自然也是罐头,比起王城现做的口感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叉子轻易把炖得软烂的羊肉分开,连皮也不用费力就能咬烂。香料独特的气息完全融入肉中,带点辛辣和麻。郁江逐吃了一口,又抿了口红酒。其实他不喜欢配红酒,冬日吃这个他喜欢喝一点冰凉的气泡甜水。
但鉴于餐不是自己取的,他也没资格去抱怨。就这样也很好,让他感到满足。
他慢悠悠咬下第二口,可喉咙哽得厉害,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一个小时飞速流逝。
当列车缓缓停稳,休眠中的机械虫重新亮起绿光。
这条路依然热闹,郁江逐却没有再四下张望,他凝视前方,随着队伍进入拥挤礼堂。
人员从侧方进入侯等室。就算如此要站下所有人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只能以星舰为单位分批次进行。而那些实在不能在室内等候的,只能到后场场外准备。
中央场地空荡,地板被擦得发光,散发着一股松柏的淡香。四周高处座椅安排呈环形,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仪式还未开始,因此他们还在随意走动,结交新友。
郁江逐讨厌这些人,但他的目光仍然在其中穿梭。
“阿逐?”
有人喊他。
郁江逐转过身,被一位打扮素雅的妇人拥住。正是他许久未见的母亲,关若。
“……母亲,父亲。”他低声喊。
关女士一见他就忍不住掉眼泪:“我就说我不会认错人。欢迎回家,有没有受伤,在星舰上待了那么久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而父亲郁岑只站在一边说了句“恭喜”。
“我?我很好。”郁江逐摇头,关女士却不放心。她从包里摸出医用终端,郁江逐配合她扫了个遍,她才放下心。
“别哭了母亲,今天你应该高兴。你的妆都花了。”郁江逐安慰她,“一会儿碰见姐妹该嘲笑你。”
“不管她们,”关女士依依不舍放开他,“她们哪有你重要,她们什么都不懂。”
郁先生点头:“晚上备好了家宴,就我们四个,不请外人。”他微微一顿,“仪式结束后我们就先回去了,你记得在饭点前回来。”
“好。”郁江逐应下,“父亲,母亲,你们先回去吧,还要等好久。”
郁先生随即带夫人回去,走出几步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夸赞了句“干得不错”。
不错吗?
真的不错吗?
郁江逐从门边缘回到房间。机械虫正在将遗体送往事先准备好的单独的休眠舱里。等候室没有开暖气,所以当数十个休眠舱一起打开,一阵阵白烟冒出又消散,房间中的温度甚至比室外还要低。
相比外面,等候室安静得多。聚集在其中的人要么自己找个角落待着,要么三三两两用难以听清的声量交谈,要么蹲在休眠舱旁边发呆。除了他的家人,其余士兵的双亲鲜少有来的,也只是匆匆说几句话就走了。
郁江逐打了个冷颤,在机械中缓缓穿行。
他看见躺在休眠舱里的躯体,每一人他都认识。
死者肤色青灰,睫毛上挂着一点冰霜。沾染的血迹第一时间得到清理,但破碎的作战服黏在躯体上,衣料上的伤痕与血污难以洗净,仍然显得骇人。更别提有的死者残缺不全,面部露出森森白骨。
其实这已经很好,大部分人被外星生物扯碎,或是战舰撞毁,连完整的脸都捡不回来,只有尽量拼凑的碎块,还有舰员休息室内找来的衣物。不幸者就只剩下衣物了。
“我可算回来了,长官!”副官是个比他年轻几岁的青年,手里拿着两只营养剂,气喘吁吁跑过来,“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我听说您中午又没好好吃饭?我给您带了营养剂,多少喝点吧长官,等会儿要是站太久你会低血糖。”
郁江逐看着他,脑中空白地沉默好几秒:“好,辛苦你了。”
一支芒果味,一支白桃味。
他选了那支白桃。咬着慢慢地吸。
走到后勤人员准备的花篮旁,从中谨慎挑了些鲜花。
郁江逐折返到已经单独的休眠舱旁,把手中轻软的小花整理好,盖在了祁澜的左脸。
人去世后头发与指甲还会继续生长一段时间,他记得祁澜那时头发还未及眉角,现在那两簇带卷的刘海已经过了眉。
细小的花茎秆柔软,花簇茂盛,不会弄伤他皮肤,盖上去就像一团棉花。机械虫在休眠舱的空档处快速地摆着别的装饰用鲜花,把躯体隐隐散发的独特气味遮掩。
他看起来像是在草地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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