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想，心里越堵。

许盼一继续往后翻页，鼠标的滚轮都快划出火花。

不论是保留下雨那一场，还是保留默默跟随那一场，剧情都会回到下一个重要的戏份——英雄救美上。

倪约忽然又问：“那后面需要改么？”

许盼一看剧本，后面这一段是固定的，一个比较老套的情节，大致是下班路上，突然有一辆车失控撞向女主，女主站在人行道上接电话，低头翻包找东西，根本没注意，关邱一时情急，就开车把那辆失控的车撞开。

这一段接在下雨送伞之后稍显生硬，但接在开车跟随中却恰如其分。

面向观众，两人之间前期压抑的情感，在此刻到达爆发的巅峰，可纵使意外令两颗心再度碰撞，但时移事易，两人却又各自心怀落寞和失意。

最后关邱送女主回家，接入后续剧情。

这是没有什么争议的，但剧本本身却像面镜子，许盼一低头，就从字里行间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那时候是大三吧，他并没有恋爱的心思，任星杰为了追他，每天还锲而不舍等他，风雨无阻。

有一天下午，他和同学在实验室做实验，期间出了一点事故，大家被紧急疏散，等在化院外的任星杰看到实验室的方向冒黑烟，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

许盼一往外跑，和他撞了个正着，当时就拉着他：“你进来干什么，那么危险！”

“我担心你，打你电话打不通，怎么会起这么大的烟？什么烧起来了吗？需要我打119吗？”

“会爆炸的。”许盼一反复强调，脸色冷得可怕：“会爆炸的，化学实验室出事故是可能会炸死人的，你冒冒失失进来，不怕被炸死吗？”在那之前，他对任星杰没有太多的感觉，见面时很少肢体接触，更谈不上悸动和心跳过速，喜欢说不上，不喜欢也说不上，只是不讨厌。

但就在那一瞬间，他心里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过去的时光，或许真没那么不堪，因为任星杰当场不假思索地说：“不怕，和你在一起，死也不怕了。”

至少在那一秒，他对自己是有真情的吧，许盼一这样想。

所以才显得如今格外面目可憎。

许盼一又走神了，感情失败，好像在昭示着自己人生这一阶段的失败。

两年前他刚毕业，去化工企业，拿着死工资日复一日重复工作，人生一眼望到头，他想不明白自己拼命读书改变命运，为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走上人生巅峰。

因为心理落差太大，又过于年轻不懂生活的本质，急切地想要挣脱现状，才会放弃稳定的生活，答应任星杰出来赚快钱，就像当时答应他恋爱一样，明明知道这个人有诸多毛病，却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他，不过是因为过去的生活太压抑，自己如无头苍蝇找不到出路，急于改变，所以总想做点出格的事情。

本质还是不成熟且能力欠缺，所以才会做出糟糕的判断。

他不禁在心里自嘲：你看你如今像个什么样子，为了一个人赌上青春，又为了这个人，放弃了旱涝保收的生活，现在一头扎进一个陌生的行业，只是为了赔上自己的未来去报复他！

打退堂鼓了。

那现在就退出吧！

可他又想不到更好的出路，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什么，自由了两年，似乎也不想再回到僵硬刻板的职场当朝九晚五的工蚁。

此刻的许盼一无比庆幸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否则他都不知道糟糕的有负众望的自己，该怎么面对亲人的指责。

之后的几天，他和倪约每天都坐在片场的角落讨论。

剧情是倒叙，先写重逢，再论过去。

女主和关邱见面后，双双陷入再续前缘的矛盾之中，过去如抽丝剥茧，随着主人公们内心的辗转反侧，逐一向观众展现。

其中一场戏是关邱出国前，两人分手的记忆闪回，算是这五集之中的小**。

演女主的孙妙草没那么多时间对戏，许盼一就成了倪约固定的搭子，以此来答谢他帮自己梳理剧情。

但许盼一不会演戏，也没法对词，大多时候，就坐在一边听他读剧本。

对于经验丰富的老演员来说，应是随时随地能入戏，但许盼一坐在那里，不动不语，有时候一个没有聚焦的抬眼，就能将倪约拉回现实。

倪约无法再将他当作观众，干脆以毒攻毒，向着他表演，一来二去，许盼一也跟着紧张起来，把手放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坐得跟个小学生一样。

……

“你真的要走了吗？”

“对不起。”

“关邱，国外……国外真的那么好吗？”

“我不知道，可能比现在更好，也可能更差，就像，”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最终化作苦笑：“就像失去的，对你来说，也不一定就意味着糟糕。”

……

剧情改了数遍，一个字一个字过，只怕都快倒背如流，但许盼一这会愣是从戏里剥离，心不经意被刺了一下，抬起头来：“你说什……”

台词里有这句话么？

他不太确定，尤其是看到倪约还沉浸在戏中，更是彷徨无措，索性把卷成卷的剧本展开，翻到这一幕。

确实有，这句话本是关邱窝囊逃避的借口，是他为自己年轻无法独立，只能怯懦地听从家人安排的狡辩，也是不安中的女主想要抓住的一丝安慰。

许盼一痴人般无奈地摇了摇头。

可为什么，就在刚才，这句话从倪约的嘴里说出来，再到自己的耳朵里，情绪却完全不一样了，这一幕戏被他演绎出了更为复杂的情感。

他低下头，用手掌将脸捂住。

温柔的抚摸如日落晚风的亲吻，停在了他的发顶。

说话声不知何时停止。

许盼一挪开手指，指缝中的倪约收回揉拨他碎发的手，给他递了一瓶矿泉水，挨着坐下来：“这几句台词写得真好。”

好客套的说法。

他没吭声，舔了一下嘴唇。

嗯，像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一样。

倪约微微倾身，靠他更近了，许盼一闻到一点淡淡的木质香，在两人呼吸将要交错的时候，他看到了倪约泛红的眼眶，以及眼眶边一颗诱人的小痣。

像是某种故意展示给他的证明。

许盼一捏着水瓶，紧张地喝了一口水。

倪约说：“我出道十几年，被人喜欢过，被人讨厌过，红过，落寞过，不是没想过退圈，也曾失去很多，但如今来看，过去并不全是糟糕的。”

“咳咳。”许盼一拙劣的演技终于无法继续假装平静：“失去？你是指……不演戏那段时间？”

倪约一下子看向他。

许盼一知道又说错话了，冲动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自己对倪约的一切如数家珍。

倪约把目光从他僵硬的背部线条上挪开，说：“是，当时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退圈读书，离开了大众的视线，也因此失去了大众市场，成为了互联网时代以前的历史遗留产物。”

“我对大红大紫其实没有执念，复出后真正让我感到失意的是无戏可演，有段时间也觉得，干脆不演戏了吧，不过现在回过头来看，似乎也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

听到最后，许盼一听出了倪约是在借过去安慰自己，但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能彻底释怀。

何况放弃的，犯错的，早早退场的人又不是他。

在他情绪快要决堤前，倪约一个大喘气：“……因为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啊？”

身边的少年果然宕机了，连眼珠也一动不动。

倪约眼神变得忧郁起来：“我以前都不接这种偶像剧的，遇到阴阳剧本，我会直接撕合同走人，你看，我现在不也接了，我听她们说，你学校很好的，如果不是生活真的遇到困难，怎么会来接这样的活。”

这个她们，当然只有八卦女王费雯。

“学校再好有什么用，还不是过不好……”

许盼一不说话了，以前的他可是很骄傲的，因为考上名校，成为别人家的孩子，是他活了二十多年最拿得出手的一件事，但现在他不敢回老家，不敢和过去的朋友同学联系，甚至不敢承认自己是什么学校毕业的，怕从别人的眼里看到惊讶和失望，怕说出去令母校蒙羞。

“哦，那是因为喜欢？”倪约换了个说法。

“也不是。”许盼一感到烦躁，避重就轻略过自己：“倪老师，那你也是因为糟糕的生活，所以才低头的吗？”

“不，是因为我坚信我值得。”倪约重复道：“我喜欢，全身心投入做好当下的事情，我相信未来会值得。何况，低头也不一定是对现实的妥协吧，理解为和生活和解，是不是要更舒服一些。”

“我没什么喜欢的。”许盼一把手搭在膝盖上，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我不喜欢学习，学习是为了考试，考试是为了上好大学，好大学是为了找好工作，但我并没有找到好工作。”

他莫名笑了一下：“世俗意义上的。今天之前，不，就在刚才，和你聊天之前，我还认为是因为一段错误的感情导致我的失败，其实没有这段感情，我也依然寻不到好出路，现在这条路也堵死了，我没有路走了。”

倪约问：“那你最渴望什么？”

许盼一想说钱，但仔细想来，这些年没钱他也不是不能活下去，于是他说：

“成功。”

好像只有别人的褒奖，才能让他找回过去好成绩带来的自信和意气风发。

这听起来真的好俗啊，他还嫌剧本俗，嫌剧里的人物动机俗，可只知道谈恋爱和盲目追求虚荣的成功，看起来一样的短视。

可是倪约却说：“那你快要成功了。”

他从许盼一手里，剥出已经被揉成渣滓的纸张，转手扔进了身后的垃圾桶：“许盼一，放弃错误的选择，告别失败的过去，你就已经在走向成功了。”

许盼一一把抓住倪约的手。

倪约低头看他紧紧扣住自己的手指，眨眼之间，呼吸交换，又看他松开，像不会长久停留的蝴蝶。

就在他的目光追着指尖移动的方向时，耳边爆发出一声欢快的尖叫。

“我想到了！”

倪约往后让，把手臂搭在椅背上，问他：“想到什么？”

“我想到怎么润色关邱和女主重逢后的感情线了。”许盼一抱着快没电的笔电，到处找插头：“对于女主和关邱来说，两个人之所以矛盾纠结，是因为明白过去的失败，所以才会心生不甘，正因为意识到错误，才想要拼命证明正确，但其实他们早就该走向各自的路，告别那个不合适自己的人。”

“……你说，对吗？”

倪约凝望着他的背影，眼神渐渐深沉。

“倪老师，倪……”许盼一找到位置坐下来，许久不得回应，回头才惊觉身后的人已经不知所踪。

花了一天一夜改完稿子。

期间，倪约没再主动找过许盼一。

许盼一在后半夜的星空下合上笔电，想起那个让他抓心挠肝的影子，想起他抽烟时漫不经心的样子，想起他皱着眉最后在烟雾里释怀的表情，想起他掸走风衣上的烟灰，和女主告别的笑容，那一瞬间，关邱在他面前活了。

也许，活的并不是关邱。

他抱着打印出来的剧本，四处寻找心中的灯塔，整夜未眠。

倪约从保姆车上下来，听见风吹纸张的哗啦声，那时他被往来的工作人员遮挡，并没有见到人，却清楚的知道许盼一来了。

当灯光和杆儿爷搬着大家伙走开，晨风吹进了他的怀中。

“倪老师，你看我写得对不对？”

戴着眼镜的少年，从没有笑得如此灿烂。

倪约心里生出一片闷不透气的愁云。

“没有正确答案的，就像演戏一样。”他把剧本拿过来时，还是一脸的温和，但当他合上剧本时，眼底的轻松彻底没有了，他直视着许盼一，说：“可究竟释怀的是你，还是女主和关邱呢？”

“什么？”

通宵后麻木的钝痛从后脑勺蔓延开来，许盼一反应迟钝，他看着倪约，想象的是自己，却以为在和关邱对话，但眼前的关邱消失了，而自己也不过是内心的投射，只有冷冰冰的现实告诉他，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演员。

许盼一的视线忽然模糊。

自以为自己为倪约量身打造了这个角色，却不过使关邱成为了带入自己感情的替身。

“剧本，是你自己的工作。”倪约微微蹙眉，脸色说不上好看，范小胜当助理那么久，从没有听见他家倪哥用这样冷漠的声线说话：“我并不想干预任何人的生活，我只是帮你，也帮我自己更好完成当下的工作而已，对不起，借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