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19

倪约在三环内有一套大平层,许盼一稀里糊涂开始了蹭住的生活,倒不是因为他脸皮厚,而是他俨然已经代入了打工人的身份。

毕竟大部分的灵感来源于倪约。

《风中的玫瑰》播放接近尾声,大批量的路人观众在网上热议,冲散了疯狂的粉丝集会。

针对倪约的剪辑在各大平台多了起来,改剧本的爆料开始有了不同的声音,某组起了高楼,全面分析他以前的资源,并得出结论——倪约这些年糊得别说加戏,能来救场,保不齐还是因为别的明星嫌弃。

加上王导以前拍过乡村年代剧,两人本身认识,他先前对孙妙草和资本的反抗,不小心扫射到了无辜的人,所以在最新的关邱单人角色宣传中,甚至带上了许盼一。

网友高喊发现宝藏演员的同时,也开始有人夸赞背后的宝藏编剧。

许盼一这才想起来,因为任星杰,以前的微博号不是炸号就是已经注销,他想从头开始,彻底和过去割席,于是又重新注册了一个,拜托倪约帮他认证。

黄v通过后的两小时,配合剧组的第一条宣传下,已经有了不少评论。

虽然比不上倪约的爆发式增长,但他的微博还是在几天之内,多了不少粉丝。

堪比他以前做两年视频的积累。

许盼一兴奋上头,一晚上睡不着,把评论一条一条拉出来看,直到刷不出新的留言为止。

不少粉丝在评论区叽叽喳喳讨论,根据曝光的剧本行文,猜测他是否还有别的马甲,想要扒出他以前的著作解馋。

许盼一偷偷截图,心里美滋滋地想:“正在写呀,等写完再来踢一脚老贴。”

粉丝的鼓励和期待成了他一往无前的动力,他对前路多少有了憧憬,一扫先前失恋的阴霾。

A大的官微下,评论被精选过,辱骂和攻讦都消失了,留下的都是学弟学妹的袒护,有网友站出来极力维护,甚至还有写小作文夸他学校好成绩好聪明,智商碾压内娱的。

这是他从小听到大的赞美,如今依然还很受用,许盼一由此有些膨胀。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从头开始摸索和在别人成型的稿件基础上进行修改,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写一个两三百字的故事梗概很容易,但落地太难。

剧本几经讨论,被定名为《杀死我的人》。

整个剧一共两条主线,警察线和少年狗生线两线并行,在不水剧情又保证节奏明快的情况下,全剧大约控制在十集左右,内容穿插交错五五开。

许盼一闭关半月,先把少年狗生线的初稿写了出来,倪约看了一遍,叫来了本剧的导演高明睿。

高明睿是他求学时候的同学,医学硕士,本人尤其爱好摄影,因为规培的时候被压榨太狠,毕业后转行干了两年摄影,现在有心想往导演过渡。

虽然他本人实战经验不足,但架不住他老爹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导高颂,从小耳濡目染。

高明睿这人乍一眼看透着诡异的违和,老头背心人字拖,蓄了一点胡渣和半长的头发,来的时候拎着保温杯,一米八七的大高个叼着雪茄,总给人割裂的感觉。

但他开口的东北话,当场化身隔壁热情似火的大姨,一下子让许盼一绷不住了。

许盼一和他聊了两句,社恐发作,无话可谈,就借口溜进厨房倒水。

高明睿倚靠在沙发上,翻阅得很认真,通篇看完后,没有当场发表意见,而是招手把倪约叫去了阳台抽烟。

许盼一看出来他是要避开自己,心顿时沉到谷底。

“这就是你找的编剧?老实说真不行,咱要是预算不够,再想想办法,也不能这么将就,实在不成我回头打着我老爹的旗号再忽悠忽悠……”高明睿抽一口雪茄,咂巴一句,他嗓门大,玻璃门都挡不住。

许盼一放下杯子,转身回了房间。

倪约发现自己完全错了。

错不在自己邀请许盼一加入,而是在于他形成了错误的判断。

这个从十八线小县城考到首都来的人,其实离真正的大山差了十万八千里,《风中的玫瑰》他能改出彩,主要是因为整体围绕白领、现代生活和对外贸易等话题,这些都是许盼一平时能接触到的,就算他自己没有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但他的母校全国顶尖,校友会里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

加上那时候许盼一刚失恋,正是情绪最饱满的时候,只要稍稍点播,写起感情拉扯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但落后腐朽的深山村落,对他来说就不是那么回事,他不仅在生活的细节上犯了严重的错误,甚至在一些常识性问题上也频出笑料,以至于剧本里人物的对话细细品鉴也十分怪异。

这都是具有一定阅历的人一眼便能分辨的。

剧本不是小说,可以靠大量的描写来推动剧情甚至补足角色的心理活动,对话台词太重要了,不仅要承载高信息量和剧情伏笔线索,还要符合每个人物的身份和性格,甚至还要搭配肢体动作体现出内心活动。

但许盼一给出的初稿,有头有尾却平淡枯燥,山里老头和小孩说话跟城里人差不多,他的日常生活和行为动机更是不符合常识,通篇阅读下来,看起来好像是那么回事,但又好像哪哪儿都不对劲。

高明睿走的时候,许盼一出来打招呼,对方友好地对他笑,问他喜不喜欢打保龄球,有空去练练,他闷不做声点头,即便知道他们对事不对人,也一点笑不出来。

强烈的沮丧如没顶的水,他想要找个地洞藏起来,才能拯救被别人照顾的自尊。

这种灰色调一直持续了整两天,第二天傍晚时分,当他发现倪约在客厅铺开空行李箱时,整个人几乎厥过去。

完了。

他想,自己终于要把被扫地出门了。

倪约端着咖啡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许盼一正在用真空袋压缩羽绒服,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快三十度的天气,无比纳闷:“你装他干什么,我们又不去西伯利亚。”

“啊?”许盼一的抽气筒掉在了地上。

“只是去采风,又不是搬家,带必需品就行了,我们应该能在冬天之前回来。”倪约抿了口咖啡,端详着他的脸,慢吞吞地说:“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的表情特别像那只懵逼小猫,许盼一,你真可爱,你不会以为……”

“才没有!”许盼一狼狈逃窜,跨箱子的时候还被绊了一跤。

倪约不提还好,一提,他心里更内疚了。

这两天他总是不自觉想起大一那年,第一学期课满,期末的时候有几门课低分飘过甚至濒临挂科。

查到成绩的时候,许盼一自己都不敢相信,六十多分,他这辈子也没考过这么低的分!

这事让他意识到A大卧虎藏龙高手如云,而高考考了六百□□,一路顺风顺水的他在这里根本不算什么,后来的一两年里他一直都采用自杀式学习法,生怕回到家乡,家人朋友问起,发现他这么个当年的县城状元,人们心中的天之骄子,居然也会考不及格!

他是信心满满想要给倪约交一份满意的答卷的,但现在看来,自己还真是废物。

——

翌日一早,他们从首都出发,前往南部的十万大山。

两人一开始坐飞机,后来换高铁,转大巴,等到了县城,打了个黑车,再往山里走,则只能使用最原始的交通工具。

倪约承诺包吃包住的时候,许盼一还在琢磨,这人难道没发现自己想占他便宜,毕竟剧本没有固定的交稿日期,包吃住在首都可不便宜,直到去到目的地,面对可以当场再做一篇《陋室铭》的烂泥草屋,许盼一才颤巍巍开口:“……我们真不是来荒野求生的?”

倪约率先推门而入:“帮你找找灵感。”

“那你呢,你跟我一起?”许盼一环视一圈,不由生出畏难情绪,他可不觉得一个明星有足够的时间在外度假,何况倪约刚刚小火,还不得趁着剧播的热度,赶紧接一些采访直播广告代言或者剧本,毕竟《杀死我的人》什么时候能开拍还没个定数。

事实倪约的经纪人也确实这么打算的,公司不可能白养艺人,之前由着他接戏已属宽容,倪约也没那么不识抬举,对商业通告并不排斥,但目下,看到许盼一像可怜巴巴的小动物一样委屈不安,又于心不忍:“再看看吧,等下一个通告。”

那岂不是还要走……

许盼一绝望地想,天上果然不会掉馅饼,还是那句老话,看似不错的选择背后,一定都留着大坑,自己当时怎么就色令智昏,财迷心窍,答应了他呢。

许盼一巴巴望着。

倪约接过他手里的箱子拎进屋,说:“我来练练演技,在城市太久,都快忘记山村的样子。”

真的不是为了照顾自己才这样说的吗?

许盼一心想。

但是他也是真的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他讨厌偏僻落后,讨厌压抑的县城,讨厌怎么躲都躲不开的人情往来,这些都会让他回想起不怎么美好的中学生活,被关在屋子里死命地读书,就为了实现大人们口中所谓进入大城市后的自由。

倪约收拾出两个房间,这里通电,但没有自来水,门口有水井,需要自己用原始轱辘打水。

天色渐渐黑沉下来,许盼一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的山,密集如不透气的屏障,向中间逼近,天空只剩一线,夜雾里宛如俯视人间的巨人。尽管他自诩夜视能力好,半夜起夜都不需要开灯,但这里让他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他们被吞没在荒野。

头天晚上,几乎倒头就睡。

第二天早起,许盼一老老实实拿出电脑开始打字。

山村与世隔绝,偶有鸟鸣狗吠,此外无人叨扰,更没什么信号,所以他沉下心,心无旁骛地输出十几页。

但没两天他就憋得受不住,尤其在高强度工作之后,他急需要释放压力,可这个鬼地方,唯一的娱乐只有手机,网速又跟便秘差不多,播一个视频,一分钟卡五六次,评论也刷不出来,全是空白。

许盼一只能一边放着缓存,一边做事,又频频分心看手机屏幕,最后不仅视频卡在80%缓存失败,手头上的工作也没做好。

接着,他开始在白天尝试找些别的事情来做。

劈柴挑水干农活,但凡不用动脑,他都不想动笔。

但许盼一四体不勤,挑水挑不动,砍柴差点发生工伤,去采果子采到酸倒牙的,把野茅草认成五谷,总之沾手的活都做得乱七八糟。

给倪约都看笑了。

许盼一整天都在忙,却又不知道在忙什么。

他很茫然。

以前一心扑在读书上,家里的大小事务都不用操心,父母也默许了这种行为,甚至当他把心思花在别处还要被呵斥。

但倪约不一样,他一个大明星居然能轻易拿捏乡下的劳作,做起事来驾轻就熟,完全不像他,待了没两天就想逃离这个活地狱。

对,活地狱!

这种压抑煎熬的活地狱!

他每天都要直面自己的失败和无能,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鬼地方,时时处在剧本创作的焦头烂额中。

恐惧和焦虑不断放大。

灵感就是在他整个人身心快要被挤压变形时迸发出来的,最大的引爆点来自于他住进大山深处后的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那一天许盼一找到一点状态,熬夜重新调整框架,后半夜实在困得厉害,趴在轧了一层玻璃的老式书桌上睡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伴随着惊雷和闪电,门外传来一道巨响。

许盼一惊醒,迷茫又困倦地眨眼,风吹在土墙房子转角,发出如婴儿啼哭的嚎叫,他伸手去拉灯,没有反应,于是缩回来拿着手机凑到窗户边往外看。

手臂扫过鼠标,唤醒睡眠状态的笔电,屏幕亮起来,屏保透出蓝绿色的光,莹莹如鬼火。

下雨了?

许盼一推门走到相邻的堂屋,再次摸索着拉灯,依然没有反应。

大概率是停电了,或者说电线出问题短路了。

土墙屋子呈L型排布,分割两栋,并没有完全联通。

倪约住在另外一栋,找他需要穿过院子,许盼一试着拉开屋门,门外风雨咆哮,漆黑一片,他立刻打开手机的电筒,借助微弱的光,发现院外一棵大树轧断小路,而临近的倪约房间完好无损,大门紧闭,里面的人大概正酣睡。

只是打雷刮风下雨,贸然敲门把人叫起来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

雨水吹得人睁不开眼,许盼一犹豫了一会,关掉电筒,扣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没有电,不知什么时候能恢复,手机电脑都得省着用。

许盼一裹着被子躺在床上,黑暗隔绝了一切,但阻挡不了屋外的鬼哭狼嚎。

太吵了,吵得人睡不着。

许盼一没来由心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天蒙蒙亮的时候,各种杂音依然持续混响,他像身临其境体验了一场自然的交响乐。

房子不会被吹垮吧?

当风狠狠砸在脏污的破窗上时,许盼一坐了起来,直勾勾盯着屋顶看了半天,确定横梁真的在波动,忍不住咬牙呼喊:

“倪——约——”

没有回应。

他踉踉跄跄起身开门,扑入风雨之中,但没有人回答他。

猛拍房门,房门没锁。

人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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