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开玩笑吗?”许盼一猛地瞪大眼睛。
倪约走近一些,垂下眼眸,和他一样隐入黑暗。
来之前,他正和经纪人戚繁繁谈到立项的事情,团队里的人都觉得他的决定过于草率,如果他们此刻站在这里,会发现还有更草率的事情,但他自己并不觉得。
能问出口的话,实际在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征求意见只是想要获得支持,得不到对他来说也不是阻碍。
“你觉得我在和你开玩笑?”
许盼一仰头,醉酒后的头晕目眩,使他看不清倪约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自上而下烙在自己身上,以至于语气里都品出几分不容抗拒。
实在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能形容现在的心情。
惊讶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彷徨、自卑和不自信,这些负面的情绪,绝不是他从前会拥有的。
许盼一别过脸,眼睛死死盯穿地面,酒精不断挤压每一个脑细胞,尽管他明白,倪约和高高在上,藐视凡人的庄仲不同,但还是忍不住战栗起来。
倪约看着现在的他,很轻地抿了一下嘴角,在他跟前蹲下来,又觉得蹲下不够,直接坐到了马路牙子上。许盼一看了他一眼,揉了揉酸胀麻木的腿,也挨着他坐下来。
他不抽烟,却向倪约伸手要烟,但其实他们都没有打火机。
“你写的关邱虽然小火,但同时也得罪了行业内分蛋糕的其他人,何况你还公然和庄仲叫板,你玩不过资本的。”说到这里时,倪约微微仰起下巴,语气里带着几分嫌恶和痛恨:“现在圈里没有人敢用你,除非你用足够的实力征服大众,让资本不得不低头。”
“我在这里,不是为了来偶遇你。”倪约重复着:“不是。”
“不是?”
“我就是来找你的。”
许盼一眸光颤动。
倪约和经纪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打开微信想要寻找能组建草台班子的幕后人员作为支撑,却无意间刷到庄仲的朋友圈和意有所指的评论。
如果他没有记错,小编剧在片场从来只喝酸奶,哪怕是别人的杀青宴,也都推辞拒酒。
这说明他是不喝或者不能喝的。
但许盼一现在却在酒吧买醉。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披上衣服,开车出门,留下戚繁繁和其他人还在原地讨论可行性。
到酒吧不过短短三十分钟,他好像下定了一生中非常重要的决定一般。
“你还能再回头走化学的路吗?我想如果可以,我们就不会在天桥底下见面了。”倪约很短促地笑了一下,似乎预示着胜券在握:“为什么不赌一把?”
“你不是说,我已经被这个圈子排斥了,我还能接到好的完整的剧……”
“我可以给你完整的机会。”倪约打断他。
“倪老师,还说你不是在开玩笑,我有什么值得你倾家荡产的?”许盼一捏了捏鼻梁:“你想自己拍啊,投资一部剧要花很多钱吧?”
倪约挑眉。
“我可没钱带资进组,我现在连上赌桌的赌资都没有。”许盼一摇头叹息,既然圈内人对他敬而远之,倪约又何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找不出合理的解释:“你是在可怜我吗?可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编剧,《风中的玫瑰》是我参与的第一个剧本。”
“当然不……”倪约脱口而出。
许盼一的眼睛亮亮的,没有丝毫酒后的浑浊。
于是他无奈地改口:“当然是因为你预算低,有潜力。不过如果你非要讨一个私人的理由的话,确实还有一个原因——”
“谁叫你是我的御用编剧呢?”
倪约起身,向他伸出手:“事实就是如此,我们已经被万千网友捆绑在了一起。”
倪约把另一只手抄在兜里:“我看你反正也迷茫了,捎你一程,不过能走多远,就不好说了。”
许盼一想,倪约真是看透了他,到头来他还是放不下。
网友曝光了他的母校,迟早周围的人都会知道他跑去写剧本了,如果此时找不到足以匹配他名校毕业的工作,他会成为家族群里失败的例子,就算他重新找到了化学的路,也会不断有人因为他踏足过娱乐圈来骚扰。
倒不如……
一条路走到黑。
他怀疑过自己的选择和判断,却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学习能力,既然曾经能捧任星杰网红出圈,既然眼下能助倪约翻红,未来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好,反正我也没什么能输的。”许盼一埋着头,却紧紧握住他递过来的那只手,耳根红得滚烫:“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说来听听。”
“那什么,工资可以商量,但项目完结前,都必须包吃包住。”许盼一窘迫得恨不得钻地里,但他确实手头拮据,当然他更怕倪约给他开工资,自己却会有负所托,他不想再看到别人失望的眼神,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至少不会那么亏欠。
倪约没想到他要求那么低,愣了一秒,才笑道:“行,预付你吃住,剧本写完结算,再算你技术入股,根据收益分红。”
说是不在乎,但听到分红的时候,许盼一心里还是忍不住小小激动了一把,毕竟在他的认知里,拍戏很赚钱,但他不敢在倪约面前表现得很明显,这样显得自己好像见钱眼开。
当然,现在拍什么都还没谱,谁能保证稳赚不赔,就怕到时候倪约恨不能把自己卖了抵债。
倪约好笑地看着他:“别敲脑袋了,你现在手和脑子都金贵着呢,我在想要不要给你上个保险。”
许盼一立刻把手放了下来:“不至于吧。”他品出一丝揶揄,立刻转移话题:“你想做什么剧?”
“走,我送你回去,车上聊。”倪约看他吸鼻子,把风衣扔给他,径自拉开车门。
许盼一盖着他的衣服,半眯着眼靠在椅背醒酒,窗户开了一条缝,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像风筝一样上下摆动,当听完倪约的选题想法后,他歪着头靠在车门框上,看着后视镜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自己,喃喃:“——打拐,这不是很好的题材吗,这种社会热点拍好了,说不定还能得到国家的背书。”
倪约很难得地沉默了一下。
快十二点的首都,还灯火通明。
许盼一瞥了他一眼,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很识趣地没有追问。
“我的想法是,直接以半纪录片的形式拍摄。”倪约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和他描述自己的灵感,这话今晚他说了两遍,跟不同的人,除了许盼一,还有经纪人戚繁繁。
戚繁繁和他合作了很多年,对他的决策向来无条件支持,但听他说完构想,却表现得过分迟疑:“倪约,你这是赌上全部身家?”
“全部就全部吧,其实也没什么,我已经很难接到我想拍的戏,不如趁年轻还有试错的机会,自己拍。”
关邱这个角色,已经消耗掉他太多的情绪,他发现自己的追求和市场之间出现了严重偏差,如果翻红之后只是为了接到《风中的玫瑰》这样狗屁不通的所谓大制作流量剧,差别只在于男四变为男一,那么他宁愿继续做个低调的演员。
当然,他也并不是真的接不到戏,去拍那些非主流的战争戏,年代戏,或者乡村剧,并非不能出精品,但这两年这类戏他拍得太多,同质化不仅给他带来疲惫,对演技的提升已经达到极致,尽管流水线式的演戏十分省事,但他讨厌重复。
他想尝试一些不一样的。
“你觉得怎么样?”倪约把车窗调上来一些,黑夜里的他,把车速几乎开到极限,有一种与片场里温润阳光截然相反的,近乎自毁的疯狂,哪怕他在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贴心的话:“喝了酒吹风,小心感冒。”
许盼一往他衣服里缩了缩,只露出一个脑袋来,十分像他上次去青海拍戏时,在高原草场看到的,那种小心翼翼冒头的高原鼠兔。
红灯时,他不由伸出手,擦过许盼一额头和碎发时顿了一下,往下把车窗彻底关上。
“你条理清楚,业内经验又丰富,还会演戏,完全可以自己写自己拍。”许盼一以为自己会听到像毛线头一样乱糟糟的思路,又或者天马行空无法落地的想象,但如今看来,倪约并不像十分需要一个人救场的样子。
他又陷入了自我否定的煎熬。
倪约收回的手,再次掠过他的眼睛,最后落在他肩上拍了拍:“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何况隔行如隔山,如果由着我发挥,很可能会偏离主线,不然孙妙草也不会把《风中的玫瑰》改成那个鬼样子,所以我需要一个更厉害的人的把关。”
“厉害的人,是说我吗?”
许盼一摸了摸鼻子,又有一点高兴。
毕竟他也是名校毕业,也许在人前会自嘲完全不会写剧本,但内心深处还是希望人家借这个名头认可他的智商,尤其是在最近接二连三遭受打击的情况下。
倪约的反应给了他莫大的鼓舞,似乎在这一刻,连脑细胞都突然变得活跃,自己竟然顺着他的话灵活地往下接:“直接拍拐卖或者打拐题材不容易过审,而且半纪录片的形式虽然真实,但受众范围太窄,你拍电视剧,一定程度上还是希望观众越多越好,我倒是觉得,不如做成悬疑剧。”
“悬疑剧?”
“嗯,通过设置悬念引起观众的好奇,让他们跟随案子的推进,一点一点去剥开社会问题,既能满足一部分观众对于戏剧的要求,又能起到正面警示的效果。集数不需要太长,保持好节奏,在控制成本的情况下精益求精,做出品质。”许盼一脑子里飞快成型概念,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这些话竟然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说完,许盼一跟打了鸡血一样,立刻在购物车里加购了一堆书,说:“我买几本悬疑小说研究一下,等我回去就拉片,论学习能力,我可是很强的。”说完,他把手从衣服下拔出来,冲倪约比了一个OK。
不过十秒后,他颤巍巍把手机递了过去,痛苦地抱住脑袋,像尖叫小猫的表情包。
“……囊中羞涩,没钱下单。”
倪约瞟了一眼屏幕,被他逗得挑唇一笑:“走吧,我那里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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