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盼一试着写了几集,山村少女线基本完成,但警察线仍然毫无逻辑,尤其是人物性格刻画,总有些别扭。
村里没有警察,光靠观察村人也写不出来,想要知道小城市警察的日常,最直观的办法就是体验,其次是接触。
他们准备短暂地告别此地。
倪约算了算账,除去这一阵的吃穿用度,比起刚来那二百块,他们竟然有了四位数的存款,许盼一听到这个数字,有一种隔世的恍惚,但他心里是高兴的,那种高兴不是自己辞职时的解脱,也不是接到商单视频火了之后的狂喜,而是一种平静的发自内心的快乐。
因为他知道,自己以后绝不会走投无路,再糟糕还能比破山村的条件糟糕?
如果把此时此刻锚定为人生的低点,那么从现在开始,他都在上坡。
两人把钱分了分,去往十八线的小城,在老城区找了间证件要求不严格的小旅馆,四处寻找短租。
十几年前审核不严,能吃苦耐劳,还能混去干辅警,现在审查严格,辅警也需要考试,体验派也就无法体验。
倪约毕竟是明星,演技好四处体验生活也算了,总不能真腆着脸跑去派出所,跟人说我们要拍戏,能不能让我们实地考察一下,收集一些素材。
草台班子都没搭建起来,什么证件都没有,被客气地请出大门都是轻的。
要不就是找找关系,通过认识的人牵线搭桥?
这是倪约最初的想法,他这些年演戏还是认识了不少人,没准哪个剧组的幕后就跟公安合作过,别的不说,能去参加一些普法宣讲,对于许盼一来说,也是一种观察了解的途径。
至于他自己。
他是不需要的,有的人有的事情,一直烙印在心里,永远也忘不掉。
倪约就这事同许盼一商量,许盼一却并没有表现得十足期待,甚至整个人的情绪恹恹的,像在消极抵抗。
自打落脚安定,他一直没告诉倪约,他有一个高中同学,读书时候和他前后桌,高考后读了警校,前两年参加了公安联考,在派出所工作,而且就分配在离这里高速只要二十分钟的临近小城。
但他没那个脸开这个口,好几次消息在聊天框里删删减减,那句“老同学最近有空吗”都没有发出去。
当年他许盼一可是全校第一,现在混得这么差,大学同学那些个天之骄子也就算了,他可没那胆量回高中去承受对方客套的恭维或者无心的嘲笑。
更怕听到那些曾经在高中,学习成绩不如他的人,状若惊讶地说:“哎呀,许盼一,大忙人啊,在哪个公司高就啊?年薪几百万啊?啊?你没在首都?你这么厉害竟然还没有稳定下来?你名校毕业还需要回老家工作?”
许盼一承认,他怕丢脸。
这事不尴不尬地僵持着,许盼一没有明确拒绝,也没有不配合,但每天都跟丢了魂似的,倪约看出他不对劲,不过没直接挑明,而是慢慢挨,挨到他们的生活费花干净。
许盼一明显焦躁起来,入不敷出会加重人的压力,因为他明白,自己还没有写出任何有价值的文字。
倪约倒是气定神闲安慰他:“吃饭的事情你就不用考虑了,我想好了,我去找两个兼职,最好能接触到片警,没事能和人聊上几句。”
许盼一不能理解:“你要去当线人啊,为什么?”
“也不一定是线人吧,我可以在附近送水送货,民警不也出身于群众,只有深入群众,才会想要为民服务,要写一个一心为民的警察,并把他动人地表演出来,就要知道他能长久坚持的动机是什么——”
他适时话音一转:“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跟我一起?”
倪约嘴上用略显轻松的口味询问,眼睛里却沉浮着淡淡的哀伤:“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呢。”
他的话说得比教科书思想觉悟还高,以至于有劝人时故作腔调之嫌,但此刻,许盼一却无比坚定地认为,他真就是那么想的。
许盼一不禁低下了头。
倪约没有看他,当闲聊一样继续说着:“而且,职业再神圣,也是人干的,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养家糊口呗,如果你只了解职业,不了解当地小市民的生活,职业剧不仅不职业,还会整体悬浮——”
前“两年影后王琦不是拍了一部援边医疗剧吗,怎么说呢,口碑两极分化,医学专业度没得说,在业内受到广泛的认可,但整部剧看下来仍然让人出戏。”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拍得过于理想,没有首先忠于人性忠于现实——家庭全都说放下就放下,工资也一概不问,柴米油盐完全不考虑,孩子缺少陪伴、妻子或者丈夫劳苦、父母年迈孤寡都集体消失,同事之间没有大矛盾,就算有,也被主角三言两语感化,个个都跟要立地成佛了一样。”
“我相信世上一定有这般高尚的人,但歌颂的原因是因为珍贵,珍贵来源于稀少,否则就变成了普世价值观,也就不会有什么独特之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活在世上都只是为了混口饭吃,那些只为挣口饭钱的,甚至有些畏难畏缩的人在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才能真正让人感动。”
“我既然要投资,就不能像《风中的玫瑰》那样,至少要认真对待观众,毕竟观众又不是傻瓜,糊弄**可不好用,你要写一个月薪三千的人,我要演一个月薪三千的人,给一个月薪三千的人看,总要让人信服吧。”
这次,他没有再用问句,而是拍了拍他的肩:“你要想跟我一起,随时和我说。”
许盼一很是犹豫,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比大明星的包袱还重。
在山里毕竟没人认识他,不知道他的出身学历,也不甚在意,无论是打谷子,采菇子,还是做农活,都可以安慰自己是带着任务来的,是为了体验生活亲近自然,但是在城里他就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更拉不下脸。
做视频好歹算创业,去剧组做编剧也算份正式工作,打零工算怎么个事?
而且,他也很担心倪约被人认出来,再加一个自己就更容易了,网上的粉丝一个个可都是火眼金睛!
《风中的玫瑰》已经播完,虽然没有准确计算,但许盼一估计,倪约涨了至少百万以上的关注。
或许比起当红一线和流量,粉丝基数仍然太少,但奈何考古的人多,倪约这些年又有料,导致他评论区目前的活粉量至少能干翻不少买粉的二线。
再加上他以前拍了不少乡村年代剧和战争戏,这些戏的观众可能不在网上冲浪,但一定热爱遛弯唠嗑,实力堪比朝阳群众。
许盼一本就话少,愁起来跟个闷葫芦无二。
没多久,他们搬离了小旅馆,因为是二房东转手短租,不知道倪约跟人说了什么,价格压得很低,只看了许盼一的证件,简单签了个合同。
老城区的老破小,地段不算特别好,小区里住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倪约猖狂起来,外卖也不点,说要出门找馆子吃饭,顺路再打听打听哪里招短工,许盼一一路跟特务一样,生怕听见人喊:“欸,那谁不是……”
他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拉倪约跑路。
娱乐新闻里面不是经常能看到,那些被记者围攻的名人,奋力躲避长枪大炮,又或者是那些流量明星,被狂热粉丝围追堵截好几条街。
总之场面既壮观又恐怖。
但倪约实在淡定,好像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不仅吃饭时从容地摘了口罩,居然还能变着口音同老板聊天,最后还蛊惑得让老板给他加了个煎鸡蛋。
鸡蛋被夹成了两半,许盼一分到另一半时,仍然恍惚若梦。
这怕不是现实版京中有善口技……哦不,伪装者……放谍战剧,高低得是个男主角。
打那之后,许盼一的心是放了下来,但还是没能跨过心里那道坎,他仍是觉得,自己真去跑个外卖送个快递打点零工,那这辈子的简历和职业规划就彻底完了!
不仅没法解释为什么GAP两年,还没法解释这么“丰富”的经历。
他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每天早上七点起,晚上十二点睡,疯狂看刑侦类纪录片,读别人写的纪实文学,甚至还在网上找到了警校的教材和授课视频,进行学习整理,那工作排得比高中课表还满。
倪约不是嘴上说说,他真的在派出所附近找了个送货送水的短工,和附近吃饭的年轻警察聊上天后,还真跑去给人当了一阵线人,没事晚上去看看台球场麻将馆的,不过他不指望赚钱,所以尽量避开人多的夜场,晚上十二点前就会回来,给许盼一分享他今天的奇遇。
得亏现在服务行业都戴口罩,至今没人认出他。
这天过了午夜,屋子里还静悄悄的。
许盼一给倪约打了个电话,无人接听,他想了想,拿上衣服先进卫生间快速冲了个澡,决定一会再打一个,如果还是没人接,自己就报警。
当他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倪约的电话正好回了过来。
“我在派出所,刚才没听见,别担心,一会就回来。”
许盼一第一个念头是:“你混进去了?”
倪约说:“做笔录呢。”
许盼一一听,头发也没吹,穿着拖鞋就冲了过去,进了派出所才想起来自己还穿着背心,幸好天气不太冷。
就这功夫,头发已经半干,他在大门口紧张地搓着手,傻不愣登地四处乱看。
“家属来了是吧?”
一个年轻的警官看见他,招了招手,没多话:“你过来签字领人。”
他稀里糊涂走过去,从对方手里接过几张纸,按动水笔就要落下大名,就在这时,笔尾被人拽住,一个分心走神,就被倪约抽走。
那警察同志反应过来:“哦,你不是他哥。”
不远处的椅子上,耷拉着脑袋的两个黄毛青年同时抬头,对这头的情况感到疑惑。
倪约笑着说:“我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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