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警官愣了一下,几个吃泡面的同事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其中有位笑得最大声,目光在他俩之间来回逡巡,期间还时不时打开手机,兴奋地疯狂打字。
许盼一没机会深究,纳罕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见义勇为呢。”警察把情况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抓小偷,那边两个,一个动手,一个骑机车接应,好了,没事你们可以走了。”
“你没受伤吧?”许盼一紧张地关心倪约,难怪他刚才在门外停车场看到一辆和这里气质格格不入的重型摩托。
倪约抓住他的手:“没有。”
年轻警官看向一旁,说:“你也可以走了。”
许盼一这才发现,旁边还坐着一个头发花白,但年龄也就五六十上下的大叔,只是因为他太沉默,导致自己并没有第一时间看见他。
“这是……”
“煎饼摊老板,抓小偷的时候不小心把人家的摊子打翻了。”说到这儿,倪约想起来,先前情况混乱,人家不但没要自己赔钱,反而仗义地帮忙扭送罪犯。
他立刻拿出钱包,把仅有的几张红钞票都塞了过去。
“不用,小伙子,真不用。”煎饼摊老板摆摆手:“我那三轮又没坏,就菜和饼用不得了,值不了几个钱,我经常看你在附近送东西,年轻人挣点钱不容易。”
他们办完手续,一边往外走一边闲聊起来。
大叔感叹:“我有个儿子,和你们差不多大,在首都读书工作,前两年结了婚,和媳妇一起还房贷,两个人辛苦得很,听说现在工作不稳当,随时都可能被裁员,我看到你们,我就想起了他俩。”
倪约却微微摇头:“你们也辛苦,一把年纪不得享福,还得出来摊饼。”
“能赚两个钱是两个,也能补贴家庭,”大叔呵呵笑起来,但眉眼微垂,免不了添上几许愁苦:“其实,我想叫他俩把房子卖了,别背那几十年的贷款,回来找个轻松的工作,咱老两口帮着带孩子,但他俩又不肯,说想给下一代更好的教育。”
“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就他俩那房子地段,也不是什么好学区。”
一直闷不吭声的许盼一插了句嘴:“可能还怕丢脸,不能接受现实的落差。”
煎饼大叔激动起来:“有什么好丢脸的!里面那两个才丢脸,有手有脚抢包偷东西,要我说守法的就是好公民,凭双手挣钱,有什么可耻!”
许盼一听他骂完,眼神不自觉飘忽:“……也可能是愧疚,觉得读了那么多书,学了那么多知识,考上了一个好大学,却找不到体面多金的工作,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
“这……哎!”
大叔几欲反驳,最后手臂在大腿上拍了一把,重重叹气:“我最近给他俩打电话,发现他们的精神状态都挺不好,朋友圈里也都是发一些悲观的东西,其实我们做父母的,只求孩子能好好活着就行,也没别的要求,真病了疯了死了,才是到头来一场空,我说心里话,实在不行回来做饼,真的,一样饿不死。”
是呀,饿不死。
真好。
许盼一心里传来一阵阵钝痛,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勉为其难笑了一下,冲两人说:“我接个电话。”
大叔住在近郊,赶着回家,倪约把他送到路口,看他过到马路对面,而后转头百无聊赖望着许盼一拿着电话在马路牙子上走来走去。
“盼一,最近还好吗?”来电人是孟勋,他的声音说不出的沙哑,像风化的石头,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
许盼一察觉到他的状态不对,没有做无用的寒暄,单刀直入:“学长,遇到什么事了吗?”
“我,盼一,我……”孟勋艰难地开口:“我去你家找你,但你不在,本来想和你见面说的,那什么,我不是说发了年终奖还钱吗,那钱可能暂时还不上了。”
许盼一心理咯噔一下,倒不是为了那三万块钱:“出什么事了吗?”
孟勋和他一样,小地方出来的人,心里总憋着一口气,如果不是走到万分艰难的地步,绝不会轻易低头。
煎饼摊老板儿子的困境,何尝不是他,甚至自己的困境。
“行情不好,公司最近传出消息要优化,我们项目组很危险,即便不被N 1,恐怕年终也会大打折扣。”
“真的,盼一我对不起你,我真的没用,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不敢没工作更不敢断供,我,我对不起你,你一个人也不容易。”
许盼一望着天上的月亮,听着他在电话里好像要哭出来的声音,感到无比揪心。
对,是揪心,而不是愤怒。
从孟勋跟他提到钱开始,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在小声嘀咕:“哦,还以为什么事,不就推迟还钱吗,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想,如果放到几个月前,他还在首都焦头烂额找工作,大概心里会不太舒服。
他孟勋有房有车有家庭,还搁这儿哭惨呢,能有自己惨吗!
不过现在他倒是觉得,芸芸众生,忙忙碌碌,不管名校不名校,最后都是打工仔,都一样为生活烦恼,为一份工作愁苦。
“学长,学长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自古救急不救穷,许盼一语气莫名轻松起来:“你事出有因,还不上就先缓缓,把工作落实,我不等着这钱买米下锅。”
“可是你……”
“你看我现在不好好的。”
孟勋仍不放心:“你脸皮薄,可别苦了自己,你现在不在首都吗?你好久没发视频了,最近在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没……”许盼一感到惊喜。
“你每一期视频我和你嫂子都在追,我们就想着,给你积攒一点人气。”
许盼一本来想回他在外出差,话到嘴边,忽然一笑,说:“我,我在T城搬砖呢,在这边只要吃得苦,一个月五六千没问题,但租房便宜多了,只要五百块,就能租到很不错的两居室。”
好像打零工这事,也不那么丢人了,说完更是觉得一身轻松。
孟勋大吃一惊:“真的假的?”
许盼一踩滑脚,从马路牙子上掉下去,一抬头,发现倪约正盯着他看,他忍不住回以微笑:“真的,不骗你,当然是真的,不瞒你说,我刚吃土回来。”
电话那头好一阵沉默。
孟勋开始纠结起来,老半天后一咬牙:“盼一啊,要不我……”
许盼一赶紧打断他:“别,你赶紧忙你的去吧,我要继续去搬砖了。”
孟勋看了眼时间,快凌晨一点,很不放心,许盼一费了一番口舌才说服他自己并不是进了传|销,虽然自己确实像受了蛊惑一样,脑袋一热就答应要帮忙拍电影写剧本。
他不敢看倪约。
倪约却一直在注视他的一举一动,乍见他别过眼,背过身,忍不住向他走过去。
就在这时,大马路上忽然走过来一个人,轻轻拍了一把倪约的肩膀,问路:“同志,南城派出所是不是在这附近?”
巧了,他们刚从派出所出来。
倪约拉了一下口罩挡住脸,给人指了个方向,这一侧的路灯坏了一盏,灯下乌漆嘛黑的,他并没有看清楚对方的长相,也期望对方不要认出他。
许盼一挂了电话,正想问刚才那是谁,就看到前方闪烁的交通信号灯今天怎么不仅散射,还比平时模糊。
他猛地反应过来——
“遭了,我的眼镜还在派出所,你等我一下。”
“警察同志,警……”
他忙不迭掉头,跑得飞快,生怕派出所关门了,愣是没想起人家24小时值班。
大门口正好有人,许盼一只顾着喊住门口那位身形熟悉的年轻警官,没注意迎面走来的人,两人碰了个正着。其实严格来说,只是挨了一下,并不严重,但许盼一穿着的拖鞋没跟上,踩空时对方不经意一脚给踹飞了出去,他光着脚丫子,只能蹦跳着去追鞋。
年轻的警官回过头来,却是对冲撞他的那个人说:“就是他,你要感谢的人,他们一起的。”
“噢?小伙子,就是你帮我追回了包吗?感谢感谢!”
许盼一人穿上鞋,还没站稳,就被热情地拉住双手,好在他近视度数不算太高,近距离下没戴眼镜也能将就看清,不至于闹笑话。
“你是……”
握手的是个面貌雍容,气质儒雅的男人,穿着新中式的套装,保养得极好,以至于让人拿不准年龄,但粗粗估计,应在五十上下甚至年近六十。这人说话中气十足,抑扬顿挫,十分悦耳,如果鼻梁上再架一副细边眼镜,身形会近似近代学者,不加时则有几分凌厉。
如果说倪约在他心里,是正统中式帅哥,堪比世家大族掌舵的长子,那这位大叔瞧着,便是家族上一辈已退出漩涡的士大夫。
“你是失主?”许盼一反应过来。
“是,是是,就是我丢了包。”沈孟元满口答应。
他们本来是见不着的,人警察同志都说了,对方做好事不留名,就算告诉他名字,俩小伙都不是本地人,茫茫人海的也不好找,但当他从警察口中得知,帮他找回包的人可能正是给他指路的青年时,他深感遗憾,谁能想到许盼一会忽然回头。
“多谢你啊,我这包里虽然没有现金,但是有几分股权协议,还有重要的证件。”
“是么?”许盼一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这小伙子语气坦然,像是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沈孟元猜想他在抓贼过程中也没有擅自开过包查看失物,必然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为此十分满意,笑着点头:“是。”
“小事,找回来就行。”许盼一不知道说什么,他着急找眼镜,应付了两句,拉住警察小哥:“我东西落里面了。”
“东西?什么东西?没看到有落下的东西,要不你再进去找找?”
许盼一去刚才坐过的地方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自己丢失的眼镜,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洗澡的时候他给摘了扔桌上,敢情是着急出门压根儿就没戴!
沈孟元在外探头,许盼一出来看见他,礼貌地笑了一下,沈孟元这才确定,这位年轻的小伙子并不认识他。
“小伙子,你往哪儿走?”
许盼一指了个方向:“我朋友在前面等我,对了,你的包其……”他想说其实是倪约捡到的,但对方已经自来熟地凑过来和他说话。
“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过来玩的。”许盼一含糊其辞。
“还是学生呢?”
“也不是,早工作了,最近,最近正试着写剧本。”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接受自己现在的工作,也不知道是不是面对陌生人的缘故,承认起来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些心理负担。
在这之前,他多少有点职业羞耻。
“哦,写点剧本呢!”沈孟元感叹,但是许盼一仍然没有给出他意料之中的反应,他也只能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哦,忘了说,我叫沈孟元,现在是一名老师,如果有机会到首都来,一定要来找我。”他拿出手机,把自己的电话报给他,又要了许盼一的联系方式:“要是遇到什么困难,需要帮忙的,我一定帮。”
说完,他不给人拒绝的机会,招了一辆出租车火速离开,瞧着像很赶时间。
许盼一松了口气,如果这人一路跟着自己,一会见到倪约可就麻烦了。
正担忧着,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许盼一一回头,就见倪约站在自己身后:“想什么呢?”
他把刚才偶遇失主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你先存一下他的号码,算了,我再给他打个电话解释一下,免得他谢错了人。”他当即拿出手机翻通讯录,过了会又犹豫起来:“也不行,你的私人联系方式怎么能随便给出去。”
“你说他叫沈孟元?”倪约打断他,眉头微蹙:“该不会是我知道的那个沈孟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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