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回伸手握住江水细白的手腕,怕她着凉,放在自己胸口,盖上被子。
“今日上朝后,陛下留我说了些北境的战事吃紧……”裴回吞吞吐吐地说。
“要你去?”江水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使臣刚刚完婚,蜜月期还未结束。
裴回翻身面对着江水,将她整个人都嵌在怀里。迟迟才在江水头顶发出闷闷一声“嗯”。活像个撒娇的小孩子。
江水听见声音中隐隐的哽咽也不忍心,也抱住对面的“小孩”,头在他的胸口处蹭了蹭,里头的心跳强健有力,她知道他的志向。
“江水,我与你成婚之后,不想去了。之前只是知道战士们都有自己的家庭,却没有具象的感受,父亲母亲都是战场上过来的,我也就习惯了。可上次西凉一战,无辜的人惨死在沙场。我不敢再去面对万千将士们,他们信任我,我,不值得。”
裴回接着说:“我也是自私的人,不想离开你,国之大任太遥远,不比眼前的你温暖。我害怕我一去不回,我害怕你在这里受委屈,我害怕离开的时间太长你会忘记我。”
江水挣扎着抬头望了望裴回,又被一只手给按在他的坚实的胸口。
“我也自私啊,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一直留在身边,我不愿意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不愿意别的女子在你背后围成一团窃窃私语,更不愿意失去你。”
江水顿了顿:“可是,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你想保卫百姓安居,你想保卫国土安宁,不然你不会让江山上战场。你们是一样的人,心中有大义。你如果不愿意看到将士们命丧他乡,你就应该更加努力去保护他们,而不是退缩。”
江水干笑两声:“如果让你一直呆在这宅院内,你一定受不了,所以,不如创出一番天地。快去快回,我在家里等你。”
让江水守着这宅院,她也是受不了的,如果可以,她甚至愿意与裴回一直上战场杀敌。可她不是裴夫人,没有过人的才干,没有出众的背景。现在侯府的地位都压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纵然她还可以经营茶馆,可也只是局限在一栋楼房。每日打理宅院,空闲了便在各种宴饮上聊些闺门八卦,要十分严格限制在朝政之外。这是她母亲尽力为她争取的路,是刘夫人和江母都十分满意的路。她还有什么抱怨的资格?
裴回听到江水的话十分欣慰,在他怀疑自己,想要退缩的时候,江水不是站出来拉自己回去,也不是听之任之,而是在黑暗里举着一盏灯,说她就在这里,一直陪着在他身边。
裴回知道江水不是拘于庭院的人,他见过她议论朝政时神采飞扬,想着这人若是一个男子,必能脱俗;他也见过她在茶馆里跑腿卖力时一点不输于男子,她身上没有贵家女的娇气,也没有贫家女的短浅。在大事面前她能屈能伸,见解独到坚定,却也不卖弄自己,懂得藏拙。
“等着我,天下再无战事,你还记得我说会带你去西凉,去看不同的地方,吃不同的糕点。你若想经商,便尽情搞,父亲母亲不会管你,我更不会拘束你。”
两人相拥无言,在沉寂的黑夜里,心中暖意阵阵,他们拥有了彼此,仿佛遇到了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同样孤独,同样热血。
裴回走的时候,江水仗着将军夫人的身份在城门上相送。
她着一袭红衣,穿过黑压压的兵士,格外扎眼。两旁的军士均给予注目礼,以示对将军夫人的尊重,动作整齐划一,铠甲摩擦的声音短促而响亮。
江水哪见过这么大阵仗,她见过最大阵仗就是和江山的兄弟们一起打架。
还好裴夫人是见过世面的,前一天还将江水叫了去,说这出发前是给战士们涨士气的时候,她此时不仅是少夫人,更代表着万千将士们不能相送的妻儿。因此,不能表现过于端庄,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更不能哭哭啼啼,惹得将士们思念妻儿,还未出发便凉了士气。
江水一度想逃离,可自己又答应了裴回会去送他,于是硬着头皮也要上。多亏了星月在一旁不停地提点,这才歪歪扭扭地上了城墙。
见一男子着装更为精致,盔甲边上绣着金色龙纹,骑马从城门下走过。整个黑压压的人群立马重整精神,齐刷刷看向他。
江水这才认出了裴回,她还从未见过他一身戎装的模样。乌黑的铠甲,不管浸染了再多鲜血,也不会显露,江水担心地看着自己丈夫。
耳边突然雷鸣阵阵,是出征的号角吹响,战鼓擂动。
“保家卫国,捍卫领土,将士一去,夺胜而归!”口号被喊响,一遍一遍,士气鼎盛。
颇有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的气势。
那马上的将军仰头朝江水这里看了一眼,便跨马加鞭冲到队伍前列。江水手只抬了半截,本想打个招呼,他就已经跑远了。
直到只能看见一个小黑点在队伍前面来回移动,他应是在下达命令。一个个黑色方块开始移动,沙场上尘土飞扬,金属铠甲在阳光下反射金色的光芒。
他们一定能平安归来。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江水想起昨晚睡得迷迷糊糊,裴回对自己的叮嘱。
“江水,我走后你要注意安全。”
“嗯?”
“少出头。”
“嗯。”
“别吓我。”
“嗯。”
江水这才有裴回离开的真情实感。他真的走了。
离开,失去,原来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江水以为自己并不会过于依赖别人。毕竟她一直在对自己警告任何人都会离自己而去。
可是当事情真的发生,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裴回。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在圆桌上吃点心,抬头就能看见他在书桌旁完成公事;习惯了吃饭的时候有人给自己夹菜,可以把不喜欢的夹给对面的碗里;习惯了睡觉的时候背后能靠着温暖的胸膛,宽大的臂膀包围着自己。
夜空中月亮格外皎洁,星却很少,惨白的月光照在梳妆镜旁,离去的人已不再。若能追随这月光,洒向裴回驻军的地方该多好。
昨夜闲潭梦落花,梦里他离去的路很远,很长。雾霭沉沉,月照花林,大雁北去,姑娘于湖中扁舟消愁,路过莲叶深处,找不到归路。想象今夜乘月而归的人,是否是自己心中思念的人呢?
江水日日心不在焉,整日在茶馆里带着,不为别的,就为多打听些北境的消息。
白宛见了她这幅样子十分好笑,调侃她:“你这是得了相思病了,还是对我们裴将军有些信心吧!”
江水的两个弟弟也成为了她打听消息无情的机器。
开始的时候好言好语劝来茶馆,好茶好水供着,东聊一句,西聊一句,变着法套朝中的消息。
后来冬景傻乎乎地说:“姐,你这是想姐夫了吧。下次我长大了随姐夫一起出征的时候,可也要想我哟。”
江水索性不装了,两个小伙子在她威逼利诱下,每日像是背课文一般,一定要说出些什么。没有消息的,就在茶馆里打杂。
冬景本就不愿回去继续被父亲盯着读书,擦桌子也擦得起劲,可擦多了也烦,遂两人每日也只吐露一部分北境的战事,剩下一些下回分解。偶没有消息的,就将西凉的情况混杂着说,只要说好消息,江水也分不清真假。
在府中,裴夫人也没让江水闲着,自打听说她小时候身体孱弱,常常命悬一线,每日自己晨练时也将江水叫醒。
扎马步,耍刀枪,练习骑马,摔了再来,伤了继续。没有儿子在耳边碎碎叨叨,裴夫人一点情面没留,生生将江水当做士兵训练。
这样一来二去,江水到头就睡,夜深时也没工夫思念远方的裴回,养精蓄锐准备第二日的磨练才是要紧的。
每天早上,裴夫人一声令下,江水上刀山,下火海不在话下。不知不觉也忘记了在夫人面前长期以来塑造的淑女形象,袖子一挽袖,在额头上擦擦汗,双腿一叉,席地而坐。
裴夫人看了倒是越发喜爱这个儿媳,能装文雅,也能不拘小节,对她的胃口。
平日里江水练字也有了起色,开始往江家寄一些信件和没见过的吃食。信一般是嫂嫂回复,首先是江母的唠叨,让她在京城务必要学会大家族子女的架势,莫要过于随性,然后表扬裴将军是个好人,让她不要任性。
接着是嫂嫂讲侄女江满的事情,虽然路还不会走,话还不会说,给她们带去了很多乐趣。后来哥哥到了蜀中,但从来不写信,尾上只会附上“江山一切安好,吾妹多加保重”的客套话。
不知不觉,日子过得太丰富,也忘记打听北境的战事,两兄弟有时候专门跑去传达将军大捷的喜讯,江水却不在茶馆,不知道又在哪里忙。
在某个和往日一样的日子,在江水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裴回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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