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平京去的第一个地方不是京大，而是平京博物馆。在此之前，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到那做的第一件事是找了个路人，帮我和平博留下了一张合影。”

她看着道路一侧的体育场，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仿佛陷入了某种美好的回忆，“那里有好多好的文物啊，每一件都那么美，走上三天三夜也逛不完。”

可是睁开眼，视线中仍然只有那条塑胶跑道。

“周楠说，你们小时候上历史课都在平博上的。我们看到的只是教科书上一张又一张的照片，而你们看到的却是陈列馆里熠熠生辉的文物本身。这大概就是我们的追求吧。”

午后的阳光最是刺眼，可现在透过稀稀疏疏的树叶斑驳地照在她的脸上却是那样的柔和。

她想走出来，也想让更多像她这样的女生都走出来。

所以，她帮女中拉赞助，为开设性教育课找资料，资助陌生女孩念书，哪怕只是她们差点成为校友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契机。

周圩突然觉得那碗糖醋排骨好吃极了。

一顿茶的功夫，俩人已经走到了高年级教学楼。

齐言并没有直接去教师办公室，而是拉着周圩跑到最外间的教室“偷听”。

可是除了任课老师的声音时有时无的传了出来，整间教室可以说是鸦雀无声。

俩人听着没趣，不一会儿就悻悻离去了。

不曾想，还没进办公室就听到了一出大戏。

“主任，这事儿做的是不是有点不地道了？”

“什么地道不地道的。我问你，今年她们的上线率是多少？100%！在这么下去没几年大家就只知道女中，不知道咱们三中了。”

一清一浊两道声线前后脚的从办公室里传出，齐言方才踏上最后一个台阶，闻言便示意周圩也停下。

“那您说咱这举报有用吗？”

“这有用没用的，得看上面的意思。不过啊，这家长闹也闹了，上面也透出消息来了。”

“怎么个意思？”

“下令整改！”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要我说啊这就是胡折腾。都什么年代了，还非搞什么女校，硬性地把男女生给分开了，这不是性别对立嘛。”

“是是是。我看呐这根本就是为了方便她们搞什么性教育。”

“你说女娃读那么多书做什么？长大了还不是要结婚生子。与其跟男娃抢本科的名额，还不如早早嫁人。瞧瞧现在的结婚率，再看看生育率，低啊。读书多了，就会天天喊口号，啊，‘我要飞出去’，‘我要去见识更远的地方’。都出去了，农村的生育率谁来负责？国家的未来还是得靠人。一群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

那俩人越说越起劲，齐言却是生生地压下心中的愤怒和恶心。她将录音发给了赵诗吟随后按下了删除键。

没等赵诗吟回复她就领着周圩一起踏进了办公室的大门。

咚咚咚。

“不好意思，请问刘主任在吗？”

办公室里闹腾腾的，丝毫没有因为她的这么一句话受到影响。只有靠进门的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男子从一堆教案中抬起头看了看她，然后用手指了指最里边，接着又埋下了头。

齐言道了谢，往里一看那位大腹便便的刘主任仍在端着茶杯指点江山。

“刘主任，您好。我是齐言，我…”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这位刘主任给截胡了。

“你好你好，你是学生家长？”他一边说着一边打算跟齐言握手。

“我不是。”

还没等她伸手，这个仪式就迅速的消失了。不过这样也好，她还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我是贵校的一个学生的资助人，这次来就是为了解一下她的近况。”

“资助人？”

变脸大师还不够，这双眼冒光也是绝活呢。

“对，是一个叫屠萍的女孩。”

“屠萍？我们这没这么个人啊。”

眼前人几乎是想也不想就矢口否认了。

“她今年刚结束高考，不如劳烦您搜一下学校的数据库？”

“既然已经毕业了，你又何必来我们这里找人？”

“我如果有她的联系方式自然是不必麻烦您这一趟的。之前我一直都是跟贵校对接的，如果您查不到屠萍，也可以查一下我的名字。齐国的齐，言语的言。”

齐言的声音不缓不慢，张弛有度。

“好好好，您稍等。”男人说完还特意对着周圩也重复了一遍。

“五分钟了。”她看了看表。

“看来三中的数据库实在是庞大。”

没想到周圩也这么会阴阳人。

“三中人才济济，这数据想必比你们研究所还多。刘主任，您慢慢找。”

“久等了，久等了。我们这里确实有个叫屠萍的。来您二位喝水。”这位刘主任也是装腔作势的一把好手，想必平时没少踢球打太极。“不过啊，我搜了一下确实没有她的大学录取通知啊。我看您这资助啊怕是打了水漂了。”

“那能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您这又是何必呢？照我的意思这笔钱肯定是要不回来了。”

“我不是为了要钱。”

“那？”

“我只是想见她一面，想看看资助了三年的人长什么样子。”齐言顿了一下，继续问道，“不可以吗？”

这绵里藏针的功夫就是他这个做了十几年主任的人也不敢小觑。

“自然可以。”

他说完便起身从一堆废纸中抽出了一张，写了几个字交给了齐言。

“这是她家的地址。”

“多谢。”

眼看着齐言和周圩两个人离开了，方才那俩人的对话又继续了起来。

“主任，他们不会发现了什么吧？”

“能发现什么？那钱咱们不是给屠家了嘛。”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齐言正拉着周圩站在楼梯间听墙角呢，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按下录音键了。

“我们还要去屠家吗？”

“去，当然去。”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你觉得其中有猫腻？可是他们说了钱都给屠家了。”

“不，他们说的是钱给屠家了。”

“区别在于‘都’？”

“对，全额给也是给，分成给也是给。”

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她也不必说的太明，周圩能知道的手段只怕比她还多。

“那我们就去一查究竟。只是，如果查出来其中并无猫腻，只怕你会失望。”

“失望什么？”

“看错了人。”

“什么叫看错人呢？她没考上所以就要否认她以往所有的优秀成绩？我当初确实是因为这一点才选择资助她的，只不过家境贫困还能始终名列前茅，这样的读书劲如果因为没有钱而被迫放弃岂不是可惜？”

“万一她是拿了钱反而骄奢淫逸了呢？”

“如果是那样，我自然也不能否认自己看错了人，就像那刘主任说的，只当钱都打水漂了呗。可是下一次再遇到需要帮助的贫困生，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记吃不记打？”

“我觉得这句话不贴切。”齐言笑了笑，却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教育落差不仅会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走向，也是他们走出去之后自卑的来源。”

齐言虽然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说出这句话，可是周圩却想起了一桩旧事。

那天课间他路过齐言所在的班级，正好听到几个女生拉着齐言说笑的对话。

不知道是谁先提出来非要在场的都说一下自己最喜欢的季节。

喜欢冬夏两季的人最多，原因无非就是有寒暑假可以出去旅游，尤以能去海外旅游为荣。一时间竟有些攀比的风气。

唯有齐言一言未发，被问到了却说：“我也不知道最喜欢哪个季节，但是我知道我最讨厌哪个季节。”

大家都有好奇，催促她赶紧说，不要卖关子。

“冬夏。”

顿时寂静无声。

大概是有人觉得她在挑衅，于是追问原因。

“放假，不宜学习。”

这就是她给出的答案。

那些人虽然嘴上没说，可都用看书呆子的眼神看着她。

就连他当时也是心中暗暗嗤笑了一声。

身边人都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学习机器，就连周楠也曾童言无忌地说过，是不是就因为他这个样子，祖母怕将来他娶不到媳妇才早早的定了娃娃亲。彼时大家也只当是玩笑话。

现在想想，他实在不应该有那一声笑。淤泥里的莲拼了命地往上爬能有什么错？世人还不是皆爱其出淤泥而不染。

屠家所在的村庄比地处偏远，更像是她从前记忆里的季家村。

若不是正巧在村口遇上一群玩过家家的小孩，只怕俩人找到天黑也不见得能找到她家。

屠萍家在一条蜿蜒小路的尽头。那房子的外墙斑驳脱落，屋顶的瓦片也残缺不全。窗户上的玻璃碎了好几块，用报纸勉强糊住。四周杂草丛生，连一条清晰的石子路都未曾铺就，门前是一段坑洼不平的泥地。一阵风吹过，卷起阵阵尘土。

门前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正蹲在鸡圈旁，身上的那件褶皱破旧的衣服，颜色早已褪尽，却依稀能看出是校服的一角。她手里捧着一把鸡食，却心不在焉地撒着。她的眼神空洞，仿佛没有焦距，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

突然，一阵刺耳的怒骂声打破了眼前的这份沉寂。

一个身材臃肿、满身酒气的醉汉摇摇晃晃地从屋内走出。他手中还握着一个空酒瓶，满脸通红，他的眼睛似乎因为酒精的麻痹而失去了往日的凶狠，但动作却更加粗暴。

他几步走到女孩身边，猛地举起酒瓶，狠狠地砸在了女孩的身上。酒瓶碎裂，发出清脆的响声，女孩被砸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破碎的酒瓶划过她的手臂，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但这一切她都似不曾感知一般，继续爬起来喂鸡。

“你这个败家玩意！看看你喂的鸡，食都撒到哪儿去了？鸡都要饿死了！”醉汉的怒骂声在空旷的院落里回荡，他指着女孩的鼻子，唾沫星子四溅。

女孩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蹲在那里，任由醉汉责骂。她的眼中没有泪水，也没有愤怒，仍是一片死寂般的空洞。

大约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反馈，男人的打骂声更甚。

“你还敢逃婚去参加高考？你以为你读了几天书就能飞出这穷山沟了？老子告诉你，门都没有！老子生你养你，你就得听老子的。明天隔壁村张家来接人，你给我收拾收拾滚过去！听到没？”

他越说越气，一把揪住女孩的头发，将她拉了起来。女孩吃痛地皱起了眉头，但依旧没有反抗。

齐言握紧了双手，心像被什么紧紧揪住了一样。她以为她给出的每一笔钱至少可以让这个女孩像其他人一样有一个正常的校园生活，可是眼前的这一切就仿佛是在嘲笑她的天真。

就在这时，女孩突然站了起来，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面无表情地向屋子走去。

“屠萍！”

女孩没有理会。

“屠萍，我是齐言！”

或许这不是她的错觉，女孩对她的名字真的有反应。

她停住了脚步，慢慢地转过头，这一次她的眼睛里多了一些东西，却也只是一瞬。

齐言管不了这些了，她现在只想带屠萍离开这里。她迫切地想知道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她是见过屠萍的，那时候她虽然衣着简陋，可是当谈到学习，谈到未来的时候，她眼神里的坚定与当年的自己并无二般。

她刚拉住屠萍，那醉汉便注意到了她。

“哟，好标致的妞啊。”说着便摇摇晃晃地径直走来，手脚不安分极了。

她本就忍不住，这送上门来的不打白不打。只是她还没出手，女孩似回了神一般猛地将那醉汉推到一旁，那人踉跄了两下，可见女孩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反应比几步之外的周圩还要快。

女孩大喘着气，直瞪着那人，情绪十分激动。

那醉汉站定之后骂了句娘，挥起手来就是要打。周圩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推开了醉汉，将两人护在身后。

还不等齐言开口安慰，女孩便率先说出了第一句话，只一个字，走。

她终究是没得选了，可是她不能把其他无辜的人也拉进这个永无天日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