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周圩醒来后是在后山下的农田里找到的齐言。

她正站在地里,手握着一把木质锄头刨土,动作迅速而有力,每一次弯腰起身挥动锄头都显得那么精准而流畅。那把锄头已经是家里多年的老伙计了,把柄被岁月磨得光滑而温润。但锄头的刃部依旧锋利而坚固,每一次插入土壤都如同切开豆腐般轻松。

今天的齐言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工装牛仔连衣裤,裤腿高高卷起,露出了结实有力的小腿;那一头浓密如瀑布般的黑发也被随意地用一根浅灰色透明电话线头绳扎成了高高的马尾。

她的身后是一片蓝紫的天空,朦胧的太阳刚升起不久,洁白的云朵早已悠闲地漂浮在空中。

星星在她前面的泥地里找了块空地,正惬意地窝着打盹儿。

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祥和。

他都有些舍不得走了。

如果以后和齐言就这样共度余生好像也不错。

他简直是疯了。

“周圩,你发什么呆呢?”

不知何时眼前的女孩收起了锄头,一只手放在上面,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向他挥舞着,灵动得像一只蝴蝶。

“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对啊,真是奇怪,明明宿醉的是我,怎么晚起的是你啊~”

她的笑意是那么的深,声音也很轻快,与昨晚梦中的她全然不同。

看来,她确实可以自己面对很多事。一直以来,她也都是这么做的。

可是她到底被困在怎样的伤害中才会在梦中那样的悲伤。

是和她的母亲有关吗?

周圩只是这样想着,却没发现这是他第一次产生了探究别人的心。

齐言跟他短暂地打了声招呼之后又开始投入到了农事中。

“哎哎哎,你别踩啊,我刚施过肥。”

眼看着周圩大路不走走小路,跟个小孩子似的轻轻一跳跃过水沟踩到了田里,齐言没好气地赶紧出言制止。

“施肥?”

“对啊,土地可是蔬菜的种植之本,当然要先在土上洒一层肥料喽。我刚把家里那几只鸡的鸡粪混在了土里。”

她说着还用手指了指周圩脚下的那块地。

“……”

可惜都这么捉弄他了,依旧看不到他生气的样子。

面对她时不时飘来的小眼神,周圩选择了无视,“那接下来要干嘛?”

“划沟,然后在小沟里浇水。土质干的地方要多浇一些水。等水渗入土里之后,就可以把种子撒下去了。最后把土再覆盖回种子上。”

周圩很仔细地听着就跟在上一节很重要的课一样,“那我帮你。”

虽然他已经卷好裤脚,从地上把那把还沾着土的小铲子拿了起来,一副熟练工的架势,可齐言还是持怀疑态度,“这可是种地,不是搞科研,你行吗?”

“你这是在质疑我?”

“那你有一年以上的工作经验吗?”

“哪个纯新人会有工作经验?你是酒没醒,还是昨晚掺假酒…唔…”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只纤细的手捂住了嘴巴,她的手指不算柔软,摸起来还有些薄茧,轻轻地贴在他的唇上,让他的话语瞬间被截断,逼得他只能用眼神表示不解。

“嘘!瞎说什么呢!”齐言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黎国平和李敏的身影,这才松开了手,还微微叹了口气。

“你怕什么?不是都成年了吗?再说,你以前又不是没喝过酒。”

“那能一样嘛,上次毕竟是成人礼,不得不喝的应酬。”

她其实很不想再提起那次的醉酒。虽然她至今也没完整地回忆起来,但后来周圩二叔家的小堂妹周楠是这么形容的:那是一个腥风血雨之夜。

因为,她夺了周圩的初吻。

但齐言认为,只要她不记得那就是没发生。更何况,就算是真的,那也同样是她的初吻啊,俩人谁也不欠谁的。

只是奇怪的是这些年周圩也从来没提过这件事,就仿佛这只是周楠他们背着他编的一个捕风捉影的八卦而已。于是两人就达成了诡异的默契,都避而不谈。

“现在才关心会不会被发现是不是晚了?昨晚可是外公给开的门,外婆帮你换的衣服。”

本来就有些心不在焉地在左一下右一下划着小水沟的齐言听到这话气得都差点把素养扔了,“那你干嘛把我带回来,直接开间房不就行了。”

事后,当事人表示,后悔,十分后悔。此番口不择言实在是失策了。

空气凝固了几秒又归于平常。

“我……”

“我本来是要开的。”

哐当。

齐言手中的小铲就这么随着周圩一句轻飘飘的话掉落到了土里。

“你,你,说什么?”

她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周圩,甚至慢慢地伸出手将铲子够了回来。如果周圩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她不保证不会瞬间成为野蛮人。

“我说我本来是要带着你去开房的。”话说到一半,他又微微摇了摇头,这个说法其实并不准确。“不对,是开间房间。”

“有什么区别?”齐言已经开始咬牙切齿了。

“区别就是,我没打算做你脑子里那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

看着她又故作镇定地拿铲子随意地拂了拂那层土,自以为掩饰地很好,殊不知下意识摸耳骨的动作早就出卖了她。

周圩无奈地叹了口气,“是你自己昨晚说什么都不肯住酒店,非吵着要回来,我只能把你带回来了。”

他省去了很多细节,反正也不重要。

“哦。那谢谢你了。”在这件事情上她还是有些扭捏的。

周圩颔首,也没再多说什么,只一心学着做农活。

纸上得来终觉浅的道理他懂,但是一直都没机会实践躬行,这次的榆州之行也确实是有趣。要是下次还有团建,他一定推荐下乡干活这个选项。

俩人好不容易播种完,正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刺眼的阳光又一次照了下来。

“那里是哪?”

齐言循着周圩的视线抬头望了过去,东山之上矗立着一座石凉亭,看着不大。亭中还站着一人,看身形略显佝偻,却依旧有一副仙风道骨之感。

“是观麦亭。”

“哪三个字?”

“顾名思义,观看麦子的亭子。”

“这就是来源?”他还真有感兴趣了起来。

自从来到榆州,他感兴趣的事情好像越来越多。

“嗯。每当麦子成熟之际,登上那座亭子就能看到全村的麦田。古人很会找地方。”

越了解历史,越会产生敬畏之情。

“走吧,我带你上去看看。”

还不等周圩答应,她就率先往前跑去了。

东山是季家村里最高的山丘,虽然不高,但因其位置特殊,能够俯瞰整个季家村和周边的田野。

两人很快便来到了山脚下。通往观麦亭的,是一条由青石砌成的蜿蜒石阶路。千年石阶早已被岁月打磨得光滑而温润,或高或低,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仿佛一条古老的丝带,串联起山脚与山顶的观麦亭。

凉亭的基石亦由坚硬的青石铺就,历经岁月的洗礼,石面光滑如镜,散发着沉稳而古朴的气息。基石之上,几根石柱挺拔而立,其上雕刻至今还能看出细腻入微的线条,栩栩如生。

亭顶重檐由一片片精致的瓦片覆盖,这些瓦片呈深灰色,与周围的绿植形成鲜明的对比。四角飞檐翘起,宛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檐角下还挂着几串铜铃,微风拂过,铜铃轻轻摇曳,不知声音是否还与千年之前一样。

亭内的空间不算大,只一张石桌和几只石凳,但足够容纳数人小坐,四周有石栏环绕,还可倚栏远眺。

“这桌上怎么还刻着一个棋盘?”

俩人刚进亭中,周圩就注意到了这石桌之上放有两罐棋子,一黑一白。再细细一看,桌上图案果然是一棋盘样式。

“这是‘石纹局’,有没有兴趣手谈一场?”

说话声铿锵有力,却显沧桑,原来是黎国平。

“外公!我刚才在山脚下远远地看着,就觉得身形眼熟,真的是您啊。”齐言边说边走了过去扶着黎国平。

“我年纪大了,这人呐总歇着零件早晚得出问题。每天到这山上走一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人也能精神。”

话虽如此,但齐言知道,他们总是不肯歇着的。家里庭院中的两块地,一窝笼的鸡鸭,还有这东山脚下的良田都需要人打理。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黎国平坐了下来,用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采来的树条掸了掸石桌上的灰,眼神瞥向周圩。

“我不精通下棋,不过外公既然有雅兴,我自当奉陪,只当是献丑了。”

黎国平也没说什么,只是抬起手招呼他坐下,随后抓起了一把白子。

“单还是双?”

周圩只略略思索了一下便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了一枚黑棋轻轻放在了棋盘上。

“黑子先行。”

就这样一场由黎国平执黑子,周圩执白子的棋局缓缓拉开了帷幕。

二十分钟之后局势变得焦灼起来,齐言却坐在一旁,手臂搭在栏杆上支着头,百无聊赖。

“下在那。”

她随手一指,周圩竟想也不想就将手中的棋子落在了那出。

黎国平瞪了她一眼,“观棋不语的规矩忘了?”

“没忘没忘,我这只是提些建设性的意见而已。”

齐言抿了抿嘴,不以为然。

“她的路数你也敢信?”黎国平也不再佯装批评她,只是周圩如此言听计从,倒让他有些好奇,“落子无悔,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从第一步棋开始就走得游刃有余,不光基础打得好,慎思笃行这四个字也参详得好。

“你该留一手的,原本胜局已定,现在可倒好,连平分秋色都难咯。”

转眼黎国平便用手中一黑子结束了这场角逐。

“胜负已分,承让了。”他说着便拱手做一礼。

周圩也顺势还礼,“承蒙老先生抬爱,受教了。”

这一幕落在齐言眼中,离沉浸式看古装剧也就差两套汉服了。

午饭过后,齐言正和周圩讨论回平京的事,赵诗吟的电话就毫无征兆地打了进来。

原来是昨天那个叫晴晴的女孩自打昨天下午放学回家之后,一直到今天中午学校规定的上学时间都没返校。赵诗吟怕出事就给她家里打了电话,结果女孩竟与她说自己自愿辍学,直觉告诉她这其中没那么简单。

“我就想着去家访看看,你猜怎么着?什么自愿辍学,她那个不靠谱的爸居然逼着她嫁人,说是连彩礼都收了。这才多大一个孩子!为了钱连法理伦常都不顾了嘛?”

电话那头的赵诗吟气得直跳脚,这头的齐言也不闲着。

她来榆州好几天了,也是时候回平京办理入职了。至于周圩,要不是凑着个双休的日子,他还真抽不出时间来搞这么一场可有可无的蜜月。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件事上她爸固然有错,但你也别忘了,那毕竟是她的父亲。”

场面话总还是要说说,真依着她的意思恨不得将其打一顿才解气。但是暴力始终不是解决问题的第一办法。更何况,赵诗吟的脾气只比她更爆,她可不能在这个时候顾着一时嘴爽再火上浇油了。

“这样的人也配称作父亲?”赵诗吟越说越气,就连隔着屏幕的齐言也感受到了她的怒火。

挂断电话后齐言又给楚知远发了条消息,确认他在赵诗吟旁边才放心。

不过这通电话倒是让她想起了一件事。两年前她资助了榆州的一个贫困女生,算算时间今年也该毕业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如愿去了平京。

“周圩,我想一会儿去趟县里。”

“有什么事吗?”

“我这两年一直在资助一个女学生,就想去了解一下她的近况。不过,我之前都是和学校那边联系的,所以想在走之前去问问。她之前还说要考到平京去,如果能要到联系方式,以后在平京我也能帮衬她点。毕竟一个女孩儿孤身一人远在他乡的肯定多有不便。”

周圩一边将衣服都叠好放进了行李箱里,一边说道:“这是件好事,那待会儿我陪你一起去。”

“好啊。”

那女孩所在的学校是云县三中,这是云县的第一所四星级高中。曾经,对于云县人来说能够参加三中的校友会绝对是件能拿出来炫耀的事情。

“说起来,当初要不是我回了南临,也会成为三中的一员。”

“你也以此为荣?”

齐言却摇了摇头,“你知道吗,以前在榆州的时候我以为最好的学校是榆州一中。后来去了南临,我就以为最好的学校是南临中学。可再后来到了平京,我才发现,我所在的地方总是那么小,像一个点一样狭隘,圈住了我的思想。”

“所以你想飞出去,看更高更远的世界。”

周圩是懂她的,但也只是建立在她愿意分享的基础上。

“中考的时候我的分数远超于一中的分数线,可是最后我却能拿到三中的录取通知书。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一中规定了不接收市区以外地区的生源。有时候,像我们这样小地方出来的,费尽了心思飞到了我们以为的最高处,却没想到那是别人的出生地。是不是很讽刺?”齐言自嘲地笑了笑,却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这就是现实。”

周圩并没有接话,只是就这样陪她在林荫道上走着。他知道,现在说再多也都是苍白的。他们的世界确实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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