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撒下，叶面泛着微弱的光。

当郁影察觉自己能动能看能听时，人就已经身处于在一片树木之中。

乍一恢复知觉，他失力跌倒在地。连着服了好几枚丹药，才感到体内气血又重新充盈起来。冲着瞧不见人的四周，各拜了拜：“多谢前辈出手相救！”

“晚辈如丹城郁影，她日前辈有用到晚辈的地方，前辈可来如丹城寻晚辈！”

他感谢得很真诚，然而应载雪与言通玄都没有听见，二人此时都已身处刍狗观中…

贴在身上的乘风符耗尽，应载雪感到后背一阵灼热。这种灼热似乎是想将她注意力拉走，可她却因身后燃起的热意，看向道观匾额的眼神越发深重。

再回到这里，她的心情早与几日前截然不同。那时她不解，言通玄为何执意要进入道观？而眼下，她却是越发肯定心中某个猜想。

应载雪并非轻易托付信任之人。

年少时随恩师流亡奔走的岁月，早已将她磨砺得思虑深重、行事笃实。言通玄出现得突然，恰巧又在边氏滋扰之后，她不得不多虑多思。

一个修为尽散、连自身记忆都残缺不全的人，却清晰知晓她姓名由来，知晓她要离村寻师…她时常在想，该是怎样的渊源，才能让一人如此了解另一人，又浑然不识对方容貌？

想了许久，最后只想出两种结果——窥探天机，或来自未来。

……

抬步迈过道观大门，往里走。少年神色在头顶屋檐的遮掩下，变得明暗晦涩。一个紊乱天地秩序的修士，却还能让天地护着她肉身强健安康…

睫羽轻颤了下，方才眼底的深思全部散去。

刍狗观比起她们前些日子来，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积灰的地面上多了一行脚印，应是郁影留下的。

不过瞧见这些脚印，倒叫应载雪想起那日寻踪符映出的莹莹光径。

彼时她疑惑于老师为何要在观中迂回辗转，久久不肯离去。如今却是明白…那是燕去楼空，徒留旧瓦青苔的苦闷。

将封着神魂的灵符压在香炉之下，抬手，准备再咬破自己手指去写符，却被言通玄拦下。

“用我的吧，你现在这幅模样还是要注意些。”扯开白布，白布修士率先咬破了自己指腹。

血珠渗出，应载雪无奈看了眼她。

香炉随着符文的书写，散发出淡淡金光。最后少年收指时，整个香炉都往下沉了沉。

盯着脚下明显下凹一寸的地面，言通玄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只要不是离魂镜及以上的修士，前来移开此炉，这符中神魂只怕是要被镇压至形神俱灭之时。

思绪流转间，身前少年已然转过了身，一双澄澈眼眸静静看着她。

如棉流云飘荡在四四方方的道观屋檐之中。随着秘境坍塌消失，道观内的阴煞之气也散去。天色湛明若洗，偶有风吹过，云随风转，只觉得通透清朗。

思绪瞬间被少年的眼神拉回，言通玄失笑：“我没有忘记。”

只是…

“你让我想想，我该怎么说才好。”

言通玄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将这件事情说出来，与旁人分析商讨的一天。应载雪防备心重，她又何尝不是？只不过两人都属于面上不露分毫，细节微末处却从不放过的人。

不过…两人都明里暗里试探了那么久，有些事情就算她不说，载雪应该也猜到了。

这样想着，她将还未披上的道袍再次往地上一铺，盘膝坐下：“载雪…可曾听闻过庄周梦蝶？”

“庄子梦见自己成为蝴蝶，梦醒后不知自己睡醒，还是蝴蝶梦见自己成为了庄子…我眼下便是这般情况。”

白布修士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极为悠远，似乎不再看着这个世界，而是越过时间，越过空间，看向了另一处令她怀念的地方。

“我以往生活的地方与这里截然不同，我们那里，无论女孩男孩皆可剪短发，到了夏天还会着短袖短裤出门。我们有极为厉害的机关利器，却并不懂得修行之道，所有人的寿命都不过短短几十年。”

“而我，也只是那个世界再平凡不过的一员。靠写些话本故事讨生活，我记得…那日我灵光乍现，将脑海中闪过的灵感匆匆记下后，便忽感一阵头晕眼花。”

“天旋地转之间，我再睁眼，人已躺在颜婆婆家中。”

“初时，我只当是误入了一方异世想着怎么回去。可后来你苏醒，我知晓了你的姓名…”

言通玄的声音停下。

她似乎是深呼出了一口气，哪怕气息没有变化，可再说出来的话却变得极为沉重：“我知，我一时半会回不去了。”

“应载雪，你就是我那灵感残页中的主角。”

头顶的风不知何时停了。

四周都静悄悄的，唯有脉搏起伏的细微动静还能敲入耳中。

白布修士的话语像是有余音，不断在脑海中回荡。应载雪眼眸微动，隽秀面容上流露出思索之色。

确如言通玄先前所想，她的确未有震惊错愕的神情，更没有因此觉得对方在胡言乱语，反倒是顺着对方的话语陷入了沉思。

自己是话本子中的人物…言通玄对她的了解，都来自于那微妙的灵感残页。

这倒是有些出乎应载雪预料。

灵感残页？眸光扫过修士那双官绿眼眸，后又看向对方那一身白布条。将心里的话暂时压下，少年问：“那通玄对于刍狗观的了解，也是来自灵感残页？”

“是…你不惊讶，自己是书中人？”

虽言通玄一早料到应载雪的反应不会太过激烈，但少年此时过分镇定的神情，也让她心里毛毛的。

应载雪诧异看她，笑：“通玄你自己不也说了吗？庄周梦蝶…”

谁是庄周？谁是蝶？

谁梦谁？如今还尚未可知呢。

言通玄沉默…别过头：“刍狗观，是我灵感残页中曾经提到的一处地名。”

“在我记忆中，你与友人意外逃亡至此。在发现此地能屏蔽神识探查后，你便借此布局，反杀了追杀你们的人。”

“而道观也因此坍塌毁灭，成了废墟。再后来，你机缘巧合之下知晓道观是你老师故土，你懊悔不已，恨当初莽撞行事毁了道观。”

“可我知晓，若非借这道观设局，你绝无可能从那场杀局中脱身。故而我才不愿向你透露，道观与你师老师之间的关系。”

比起一座死物，对她而言，自然是应载雪性命更为重要。然而当真正踏足道观时，她却还又不忍让少年与师门就此错过，选择了出言提醒。

头顶流云跟着风离去，日光倾泻而下，照得空气中的浮尘无声漂浮。恍惚间，似乎是来到了道观鼎盛时，烟雾缭绕，人声绕耳。

应载雪目光在道观中缓缓流转，一遍又一遍，似在沉吟言通玄方才的话语，也似透过这片残垣，遥想着恩师当年于道观中清修的的场景。

大概过了两三个钟头，她才道：“其实，我也有事瞒着通玄你。”

言通玄：“？”

“通玄可还记得，那日你我半夜饮酒？”

言通玄自然记得此事，她当初就是猜想自己是在醉酒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才让少年主动邀请她离村。

应载雪声音悠然：“那日离村时，通玄曾出言试探于我，问我，你可曾在醉后吐露了什么心事。”

“我当时含糊其词，未曾明言。但其实通玄当时确有说些出乎人意料的话。”

言通玄默默看她。

应载雪：“你说要给我算命。”

言通玄：“……”

笑容加深，应载雪：“你问我信不信？我自然是信的。”

“可惜我是孤儿，并不知自己的生辰八字。但你也不在意这点，得了我许可后，就径直在我手心写了一个隐字，又告诉我：潜龙勿用，阳在下也；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通玄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思绪似电流在脑海中窜过，言通玄下意识回道：“乾卦，初爻二爻…这竟是让你暂时隐忍不发？”

等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便只见得少年含笑的面容看向自己。

唇角无力扯扯。

是了，若非自己早早来到此界，这些本能反应又该作何解释？

应载雪收敛笑意，双手轻轻按在她肩上，语气沉凝：“通玄…你可曾有想过，你所以为的画面并非灵感残页，而是你窥见的将来？”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言通玄大脑都不可避免停摆了瞬，随即猛地摇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不会，我对那个世界有着明确的认知，清晰的记忆，如何能有假？”

如果她关于应载雪的灵感残页，是通过窥探天机而获得。那她对于摩天广厦，锦绣文章的记忆，又是从何而来？

应载雪目光深远，缓缓道：“一尘中有尘数刹，一一刹有难思佛。那些零碎的画面是天机，并不代表通玄你不曾真正去过那个世界。”

古怪看她，言通玄：“你是说，这本是两件事情，是我将其搞混了？”

应载雪颔首：“我是有这番猜想。若一切皆依通玄你所言，此界为一本话本，那你又是如何来到此间的？是机缘巧合…还是人为而至？”

轻轻一句话，点出了言通玄此时心底最不愿触及的隐忧。

倘若眼下这一切，是有人在背后推动。那她们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每一步都受其牵引，身不由己。

念头如冰水浇身，浇得言通玄彻骨冰寒。

言通玄：我记得我是穿书…

应载雪：或许还有其余可能。

……

“一尘中有尘数刹，一一刹有难思佛。”

引用自《大方广佛华严经普贤信愿品》表达了微观世界与宏观宇宙之间的微妙联系。一尘中蕴含了无数的佛国刹土，每一粒微尘都像一个宇宙般广阔无垠，其中隐藏着无数奥秘。另一方面，无数佛国刹土又能汇聚于一粒微尘之中，体现了宇宙万物的无穷变化与无限包容。（以上来自百度，作者的浅薄理解就是：一花一世界，哪怕是一粟尘埃，里面也可能蕴藏着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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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蝶梦庄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