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淡黄花苞似果实般,沉甸甸坠在枝头,清风吹拂,洋洋洒洒飘落,在半空中一寸寸舒展,悠扬妍丽。
少年半靠在院中石椅上,任由四肢舒展放松,让头顶日光完完整整照在自己身上。而她对面是正抱头蹲地,做苦思冥想状的白布修士。
那日征得颜婆婆同意后,言通玄就正式住进了颜婆婆家,与应载雪同住一屋。两人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有些言语上的交流,几日下来,也算是熟络了些。
今日,言通玄忽然神秘兮兮拉着应载雪,说是教她一种新奇的下棋方法,于是乎…白布修士苦大仇深地蹲在石桌边,看着已经高出她脑袋的棋盘,眼珠子瞪得都跟上面的棋子一样圆了。
应载雪看了又看,终是忍俊不禁:“大病一场,思绪受堵,也是常态。通玄道友不若先将棋局暂搁一旁,待晚间休息时再重整思路,明日接着下?”
言通玄坚定摇头:“不,今天我一定要赢一次!”她主动提出的下棋,若是一局都没赢上,岂不太丢面子?
应载雪懂她的执着,但事事也要看情况。指了指修士腰间已有些散开的白布,温声:“棋局不急于一时,但道友身上的布条却是要换新的了。”
大概是蹲在地上挠头时,不小心蹭开的,言通玄抬起手臂看看自己腰间的白布,略有些糟心:“这布条为裳也太麻烦了。”
“也罢也罢,先去换衣。”
撑着膝盖站起,一个跨步走至言通玄跟边,伸出自己的胳膊,眨眼示意。
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胳膊,应载雪失笑,手撑在其上借力站起,跟着一同进了屋。
自言通玄被雷劈后,她身上焦黑就迟迟不褪。颜婆婆没办法,给整了点美白养肤的膏药,希望她能早些摆脱白布缠身,免得半夜吓人。
而应载雪担心言通玄一人不好更换布条,就主动提出帮忙。一开始言通玄还有些不好意思,可几次下来,言通玄也习惯了应载雪帮忙。
等二人再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言通玄身上白布已然焕然一新,她两侧腰间还各绑着一个染了色的蝴蝶结。这是应载雪见她心情郁闷,特意捡了院中黄花碾碎染的。
言通玄很喜欢这颜色,出门后,还老是伸手去摸。若非等会还要干活砍柴 ,只怕她还要去井口照照,悄悄能不能看见。
等搀扶着少年回到石椅处坐下后,白布修士深吸一口气,似要压下满腔的抗拒。然后一仰头,扛起石椅边的斧头,就去了院子另一边开始砍柴。
因着与颜婆婆说好以劳代酬,言通玄每天都要砍柴烧水,打扫院落。刚开始时,她还有几分对新环境的新奇感。可时间久了,她也只有苦中作乐。
斧刃一次次劈开下方木柴,言通玄磨牙:“劳作如此费时费力,为何不用法术一秒解决?或者剪个纸人,让纸人干活也不错啊…”
恰巧听见这话,应载雪轻笑回复:“躬自为之,亦为修行。若事事脱手,岂不与朽木无异?”
她刚讲完,前头背着她的白布修士幽幽转过身,露出那一双的哀怨眼眸直勾勾看来。
应载雪立即改口:“诚然,释耒创新,也不失是一种修行。待到道友重新修炼,可与婆婆提出剪纸劳作的想法。”
她没有说笑,她是真心觉得言通玄要是与颜婆婆提,颜婆婆肯定会答应。如此术法,既能节省时间,又能减轻劳作,婆婆要是知道,怕成要高兴坏。
虽然…在此之前,她也未曾听闻过有剪纸变人的术法。可既然通玄道友提出了,想来是会此类术法的。
言通玄还不知道自己的想法,还没实行就已经破灭了。在听到应载雪说“重新修炼”后,她僵硬拉动唇角,想叹气,又不敢叹得太明显,只能忍住。
与少年对看几秒,埋头继续干活。
重拾修为?她都不知道如今身体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因着醒来时,身上就已经乌漆麻黑了,言通玄至今不知道自己长何模样,只依稀觉得现在的面部轮廓有些陌生。但但但…这具身体她用着很顺手,虽视野高度和肌肉强弱的确是与从前有些不同,可她并没有那种突然变化的不适之感。相反,有种自己一直都是这样的错觉…
应载雪不懂言通玄为何突然不说话了。但既然对方不说话了,她也不会随意打搅。便也跟着闭上眼眸,和目养神,继续今日的日照。
婵娟村最近很热闹,自从应丫头带着一个陌生人住进村医家后,就经常有村民假装路过颜婆婆家,拿眼偷瞄院内的场景。原因无它,只因每当正午,就有个裹着白布的聪明蛋顶着大太阳来院中砍柴,一下一下,活似年糕成精。
“哈哈哈那丫头又开始砍柴了。”
“我里个乖乖,现在外头的修士都拼命如斯吗?专挑这个点砍柴…”
院外村民的聊天并未避着旁人,应载雪听得一清二楚…其实在言通玄第一次砍柴的时候,她就有想过问言通玄为何选在正午砍柴?可每每看见对方视死如归,一副要磨练自己的神情,她又不自觉肃然闭嘴。
也许…就如村民们猜测,此为人家修行秘法。即是秘法,她便不该多问。
然而,任应载雪再如何聪明也想不到,这是某人偷懒的结果。
作为一个拖延症患者,言通玄总喜欢将事情留到最紧迫或者最糟糕的时候…之所以会选择正午砍柴,也不过是因习惯性赖床,这才不得不将一天的项目都往后挪。
本可以放在清晨的砍柴任务,在做完饭后,拖到了正午。而同样清凉的黄昏,也需要烧火做饭,不能占据。所以,害,热就热点吧,总不会饿着自己。
言通玄“修为尽散”,无法借灵辟谷,需进食。可婵娟村这么多修士,竟无一人要吃饭。故而不能蹭饭的言通玄,就只能自己做饭,还是用颜婆婆那熬药的大锅做饭。
万幸的是,她厨艺还不错,并且凭借她卓越的厨艺,成功收获了饭搭子一枚,也就是应载雪。
应载雪原先也只是好奇,顺着对方热烈推销尝了几口后,她觉得自己能理解大城池中酒肆泛滥的原因了。
劳生界并无“戒欲”一说,修士之所以辟谷,也不过是迫于生活所需。若是条件允许,大部分修士还是会进食饮水的。一面是为满足自身的口腹之欲,一面也是感受难得的烟火气…故而在人流密集的大城池中,茶馆酒肆并不少见。
应载雪的前五十年人生中,也见过不少这样的酒肆。只是大多时候都只是远远看上一眼,看着里面人大快朵颐,酒酣耳热,并不敢上前。
像是这样的酒肆客栈,背后一般都有世家支撑。哪怕不是边氏所开,也是听闻过边氏正在寻找道修的其余世家所创办。世家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她不能因己之私,暴露了老师。
哪怕池华心疼徒儿,偶尔会偷摸着买些回来。但也多是易保存的腊肉腌菜,很少像通玄道友这样做得热腾腾,还冒着香气的炒菜。
想及昨晚吃的炒肉,应载雪望着西移太阳的目光不自觉飘忽,不知通玄道友今晚会做什么…
昨日做得红烧排骨就很不错。
眼看木柴劈得差不多了,言通玄也准备去做晚饭。只是她还没有想好今天吃什么,最近几天顿顿吃肉,她也有些腻味。而且这个世界的肉与她认知有所不同,很难处理,她不想拿了斧头以后,还要拿菜刀。
可要是做素菜…
面部表情一垮,颜婆婆家那些花花绿绿的植物,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入口的样子。就是那口熬过药的锅,若非真的没得选了,她也不想用。
应载雪挥手调动这几日刚恢复的灵力,将砍完的木柴依次垒好,见言通玄脸上的白条皱成了窝瓜波浪,便温声询问。
听见她声音,正陷入苦恼中的言通玄猛得转头看来,眼眸中迸射出亮晶晶的光芒。
应载雪:?
咚咚咚—咚咚—
狭小爨室内络绎不绝的砍刀声接连响起,每一下都干脆利落,间奏均匀,丝毫没有卡顿。
言通玄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果然,本地食材还是要本地人自己处理。
应载雪这几日修养下来,身子恢复得不错。虽走路还杵着个拐杖,但臂弯和手腕上的力量…却也不是言通玄这样的软年糕能比的。
要说修士就算修为尽散,但早些年练体得来的成效,应该也不会消失才对。可偏偏言通玄这个人就跟没练过体似的,到处都软趴趴,一点劲都没有。也就只能砍个柴,其余正经力气活都做不了。
对于这点,言通玄很想反驳。
在她以往的认知中,砍柴绝对算是力气活,再正经不过了!可面对一刀能将大腿粗的兽骨对半砍的应载雪,她实在说不出这话…
得了应载雪帮忙,今晚的晚饭出锅得格外快。没一会就整出五荤一汤,其中由不知名兽肉炸成的排骨,更是外酥里嫩,香气扑鼻,被筷子架在中间就好似被洗过的红玉,入口即化。
从外头回来的颜婆婆碰巧路过二人的饭桌,随意瞄了眼,就毫无留念地哼着小曲走了。
言通玄暗戳戳靠近应载雪:“怎得都不见颜婆婆用膳?难道是我做得饭菜还不够勾人馋虫?还是说…这其中有什么忌讳,我不知道?”
她好奇极了,人食五谷杂粮,乃天地常事。哪怕修仙,也不应该一个村子的人都不吃饭啊?就像应载雪,不也吃得很香嘛?可为什么颜婆婆等人对食物一点兴趣都无?
面对她的问题,应载雪眼睑轻颤了下,摇头:“不知。”
她真的不知道吗?言通玄表示存疑。但应载雪都这样说了,她也不会再问下去,做人嘛,最重要的是有自知之明,还没有那个实力前,过早的表现出好奇心,可是会被猎人盯上的。
扒拉着碗中好似稻米一样的谷物,言通玄蒙头干饭,很快就与应载雪横扫了一桌子的饭菜。
打出一个饱嗝,毫无形象地靠在椅背上,感慨:“这日子要是能一直这样吃吃喝喝就好了…”
说话间,她嘴边还沾着一粒没来得及擦掉的米饭。
应载雪侧头看着她,提议:“通玄道友若想维持此番生活,可选择定居村内。”
虽然如今婵娟村尚有被发现的风险在,但比起外界其它地方已经好上太多。至于那一点点风险…她和老也师会尽快解决。
后背紧贴靠椅,脑袋与地面平行,言通玄声音变得慵懒:“不了,我大好青年怎能龟缩在此,当然是要出去闯闯。”
她想,她还是想跟在应载雪身边的。她理应去看看她灵感之外的剧情…看看这个已经变为真实的世界。而这既为真实世界,她便做不到在可以帮上一把的情况下,冷眼旁观。
“大好青年…”应载雪琢磨着这几个字,颔首:“是,大好青年怎能早早避世。那道友可想好去哪?”
这…言通玄自是回答还没。
她若是眼下开口说要跟应载雪离村去寻其老师,只怕应载雪不会同意,并还会因此对她心生疑虑。不若暂且等待,待二人再熟悉些,以结伴出门,相互照应为由,让应载雪捎上自己。
只是…看着身侧面容清隽的少年,如果她没有记错,应载雪在离村寻师的第一个岔路口就走错了方向。虽最后依然顺利找到其老师,可因此好像也错过了什么?让多年后的应载雪依旧会遗憾提起。
等她与少年一同离开村庄,她要说吗?她要改变剧情吗?她要让少年走上另外一条路吗?言通玄举棋不定。
被她注视着应载雪并不在意她的目光,这几日来通玄道友经常这般出神的望着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时而面露纠结,时而面色沉痛。
但应载雪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更不会贸然打探她人**。
故而虽心有疑惑,但也装作未曾发觉,只扶着椅背起身,慢悠悠走至炉灶边,端来两碗刚盛出的汤药。
鼻尖耸动,闻见某熟悉气味,言通玄烦乱的思绪骤然被打断,僵硬侧头。
磨牙:“倒也不用这样将心比心。”
有些事情还要从应载雪刚苏醒说起…
因着两人同住一屋的原因,同样暂时不能动用灵力的少年,行为举止都很难瞒过她。所以在应载雪悄悄倒汤药的时候,很凑巧的,言通玄被抓了正着。
心里头还有几分代入亲妈角色的白布修士,立马将此事告知了颜婆婆,并非常真诚表示,自己如此做,是希望应载雪能早些好起来,绝非是要人同甘共苦。
而这份“善心”的直接结果,就是…应载雪每在自己喝药时,都会很顺手地将言通玄那碗一块煮了,并亲自送至对方跟前,看着对方喝下。
言通玄:……
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她算是明白了。
深棕汤药于微弱烛光下飘出氤氲雾气,应载雪隔着雾气,与言通玄视线相碰,温柔浅笑:“通玄道友为我考虑至斯,我又怎能对通玄道友的身体坐视不理?”
言通玄:……
“噗…”
“好吧,喝就喝!”终是没忍住,言通玄喷笑出声,一把接过其中一碗飘着红点的药汁。低头看看,还未喝,脸就先一步皱成了倭瓜
“害,不是我说!这么多年就没人跟颜婆婆提过改良下汤药的味道吗?”。
言通玄自认为自己不是怕苦的人,穿书前,也喝过不少苦涩难喝的中药。但她从未喝过像颜婆婆这种…这种…酸辣苦的,完全不符合正常口感的中药。这般奇葩的味道,这个村庄里的人是怎么忍到现在的?
应载雪一口闷完自己的汤药,抿着嘴,许久不语。等到口中的酸涩味淡去些,才细声细气回答:“家师曾经提过。”
“嗯!”言通玄转头,眼露期待:“后来呢?”
应载雪:“后来…汤药就变成了蒜甜辣…”
言通玄:“……”
挣大眼睛,不确定反问:“你是说,蒜?大蒜的蒜?”
应载雪:“是。”
言通玄:“……”
“躬自为之。”
汉语成语,指亲自去做某件事
……
“释耒”
汉语词语,指放下农具。
这些词汇都是我百度百科找的,我也不确定我有没有用对,如果有用错的话,还请大家指正。
……
爨室:厨房。
不过可能更多时候是指贵族家庭或者祭祀场合下的厨房,并不指民间简易的灶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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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将心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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