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迈肯的天万里无云。机场大片的落地玻璃把天空衬得更加透亮。
“好多年没见到他了。”希亚随意地把手肘撑在接机通道的围栏上。
“是啊。”我一边回答一边帮希亚整理衣领。旁边的几个人又一次看过来,然后微笑着窃窃私语。我不知道他们是在看希亚还是在看我,更大的可能是在看希亚。
也难怪,我微微偏头看向希亚——这张脸我看过好多年,可是每一次真正望着他,还是会感到惊讶。
作为派汀家的独子,可以说迈肯这个港口城市的一切将来都会在他手中。无论是贸易还是投资……从迈肯流过的所有财富都要经过派汀家族的允许。
但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却叫人觉得他优雅而脆弱,好像他对即将拥有的权力一无所知,好像他是个只知道十四行诗,生活在只有美的世界里,看不见人间疾苦的贵族。
我不知道在路人眼中,我和希亚更像什么关系,是兄弟还是爱人?或者贵公子和他的秘书?
飞机正点到达。
说实话,我不知道维克多为什么还要回迈肯。
他所做的一切都像自相矛盾。拒绝了希亚用私人飞机接他回来的提议,这说明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拒绝和派汀家有关的一切,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整个迈肯都是处在派汀家族的掌控之下,如果他想远离派汀家,他应该永不回来才对。
如果维克多是omega……我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得越来越远……如果维克多是omega,如果他喜欢希亚,这或许还说得通,能从中抿出点欲拒还迎的意思。
可惜维克多是个alpha,这一点再明确不过了。如今我想起十几年前那天扑面而来的浓烈信息素,还是会觉得心惊胆战。
越来越多的人从那个小通道里走出来。人们脸上的神色各不相同,有的带着旅途的疲惫,有的带着初来迈肯的惊奇。
5,6,7……我在心里默默数着人数,我知道站在这里的人和我们差不多,是在等飞机把他们熟悉的人还给他们。
但我和他们不一样,甚至我和希亚也不一样。我并不想维克多回来,我不断地看向机场的落地玻璃和蓝得不真实的天空以缓解自己的紧张。
我有点怕维克多,从小就怕,尽管我不想承认。
“维克多!”
希亚笑起来,挥舞着手臂。
我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一抬头,就撞上那双绿眼睛。
许多年过去了,但维克多的眼睛似乎没有丝毫改变。碧绿的,像蛇一样的眼睛,小时候我就觉得他的眼睛像蛇,现在还是这么想。
维克多也冲我们招手。他伸手捋了下头发,那双绿眼睛便更加无遮无拦地展露出来。
“维克多。”我猜我笑得有点讨好。
维克多走过来,和希亚礼节性地拥抱,接着冲我随意地一笑,眼睛在我身上微一打量:“温卡在念大学了吧?”
他那样温和而随意地和我说话,似乎我们之间的年少龃龉已经烟消云散。
小时候的事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希亚只问维克多的近况,给他办的欢迎派对也是在维克多自己选的酒吧里,没有选在派汀家的庄园。
派对规模不大,但很热闹。我估计是维克多会喜欢的类型——绿眼睛的人会喜欢的类型——迅速地在派对上遇见什么人,迅速地坠入爱河,第二天早上穿起衣服,给昨晚的情话下一个结论,然后再遇见别的人。
我看到漂亮的omega走向维克多,走向希亚。我简直能想象那双绿眼睛意乱情迷之后又恢复清明的模样。至于希亚……我想希亚不会将萍水相逢的omega放在心上的。
不多久,我就寻了个借口,从派对上逃了出来。我一向不太会应付热闹的场合。
酒吧外面要安静许多。这条街名叫凯姆街,街道历史悠久,布满红砖做成的老房子,石头小路被人们的脚步磨得光亮,各色店招的灯照在路上像彩色的河。我坐在路缘石上,等聚会结束。
地上有一个小小的凹陷,里面没有水,只有一个很短的烟头。入秋之后,迈肯很少下雨了。我无聊地拿脚拨了一下那根烟头。
“怎么出来了?”
忽然听见有人叫我。我一愣,回过头就碰上了那双绿眼睛。
“温卡。”
维克多正朝我走来。
派对上那么多人,其中不乏漂亮的omega,他怎么会注意到我?他不留在派对上和omega**吗?
我又开始有点紧张,希亚不在,我不知道能跟维克多说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站起来和他讲话。于是我坐着没动。
“哦……出来透透气。”我说。
维克多倒是很放松,他低头问我:“你不喜欢待在派对上?”
我拿出了我面对希亚的态度,揉了揉肩膀,抬头对他笑,就像我对希亚笑起来那样。
“只是有点累了,我在这里等希亚哥就好。”
我也等着他用同样的态度回应我。对朋友的伴侣的态度,客气而温和。
——“累了?那我帮你去叫希亚。”我猜他大概会说这种话吧。
然后我会对他说不用,对他微笑着说我稍微休息一下就好。我会表现得又和顺又温柔。
可维克多却没让我如愿。
“希亚要是玩到十二点,你也等着?”
我摇摇头,还是笑,我猜我那时看起来像个刚坠入情网的omega,全心全意想着自己的alpha,其他什么事都顾不上了。虽然我其实是个没有信息素的beta。
“希亚哥不会玩这么晚的。”我说。
我期待着他走开,期待他摇摇头,把我这个只想着自己恋人的可怜虫丢下,但是维克多没走,他在我身边坐下了,把一双长腿伸到街道上去。
“我还以为这次回来,你和希亚已经结婚了呢。”他说。
“没有。”我想了想,又说,“目前还没有。”
意思是会结婚的,只是还没落定。
维克多笑了,笑得有点讽刺。
“你不乐意还是他不乐意?”
我一愣,不知道他话里为何突然有棱角。
“没这回事……”
“你不喜欢这家店?”他倒没再问下去,只是和我闲聊。
“没有不喜欢,只是有点累。”
“酒吧老板是我一个朋友。”
“这样……”
“那个黄头发的,你走的时候他正和希亚聊天…”他说着,似乎发现我没什么兴趣,主动截住话头站了起来,“待在这不觉得无聊?我带你去兜风吧。”
他脸上仍有笑意,我得承认那双绿眼睛带着笑看人的时候很蛊惑人。
不过我可没打算答应他,我对他本能地有点警惕。他让我觉得危险……也许是过去的回忆在作怪,也许……也许是那双绿眼睛漂亮得像海妖,因为太过美丽反倒叫人害怕美丽背后有邪恶的东西。
我刚要拒绝,他就问:“你的心脏已经没事了吧?”
心脏。从十几岁开始,整个派汀家就都认定我的心脏有问题。
“没有大碍,只是不能剧烈运动。”我说。
维克多微微笑了,他坐在昏黄的路灯下,笑容里却没有暖意。
“那格斗算是剧烈运动吗?”
格斗?我心里一凉,维克多怎么会知道格斗的事情?
我立刻警惕起来:“你想说什么?”
“别紧张,之前有个朋友,说在格斗场看见一个人,长得很像派汀家的小少爷。”
我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神:“是看错了吧。”
维克多没再揪着不放:“我想也是看错了。”
我不知道维克多出来找我是想干什么,但那一刻,我明显发觉他没有他表现出的那样友善。
他径自走开了,我立刻就站起来。我想回到派对上去了,尽管音乐声大得让我头痛。我想回到希亚身边去,如果他身边没有omega的话。
维克多却叫住了我:“温卡。”
他身边有一辆外形很酷的摩托车。
“你想试试吗?”他拍了拍那辆车。
我摇头拒绝:“这种车速度太快了,我不敢。”
我猜我表现得像那种被写在最俗套的恋爱故事里,alpha们期待看到的那种omega——娇滴滴的,什么事都不敢尝试。但我其实是想以示弱的方式拒绝维克多。
维克多却笑了:“要不我先骑一圈,你看我要是还回得来,你就试试?”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玩笑。
“派对结束还早着呢,上来吧。我教你。”他说。
我走上前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因为那辆车真的很酷,也许是那双绿眼睛把我吸过去了,也许因为面对维克多的时候,我有点怕,又有点愧,所以他说第二次的时候,我就很难拒绝他。
其实我会操作摩托车,我只是假装在跟他学。在郊区和同学一起玩的时候我也骑过摩托车,不过那件事希亚不知道,所有派汀家的人都不知道。他们不许我玩这种东西。“很危险”——我忘了是谁最先这么说的,派汀家一向是统一口径的。
“温卡的心脏……”——心脏的事我也不记得是谁先开始说的。
“踩上来,这里换挡。”维克多说。我的回忆被打断了。
他是个不错的老师,很有耐心,倒弄得我骗人的愧意又深一层。
骑摩托车兜风确实很快乐。迈肯的初秋,又暖又凉的风连续不断地扑在脸上。我心里渐渐轻松下来,有那么一会儿几乎忘了维克多坐在后座。
他在笑。也许他已经不在意少年时代的事了,我没什么机会能和他道歉了,但我们可以重新好好相处。
“好聪明。”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在夸我对摩托车上手快。有点像夸小孩子的语气。
我想回头瞪他,但是做不到。我一边开车一边注意看着手表,希亚应该还在派对上。半个小时就回去。我想。
我们绕过整个街区,路两旁高大的行道树掩映着上个世纪留下的红砖房子,法桐树叶有时候会飘落下来。
还可以再来一圈。
回到酒吧门前时我这样想着。似乎能快递移动的工具都让人快乐,我很喜欢骑摩托车时吹在我脸上的风,我很少这么放纵自己过,这会儿几乎有点得意忘形。
“温卡?”
我正准备再次点火,就听见了希亚的声音。
他站在酒吧门前,皱着眉头看我,我知道我做错事了。希亚是我的哥哥,也是未婚夫,也许他刚刚还在酒吧里和omega**,但这种情况下做错事的人仍然是我。我赶紧摘下头盔,向希亚跑去。
“哥,我……我和维克多……在附近走了走……”
我知道这谎言太拙劣了,希亚肯定已经看到我从摩托车上下来。
“好好的,一根头发都没少。”维克多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在我肩上一拍。
我看得出来希亚在忍耐。他把我揽在身后,神情严肃。
“维克多,温卡他不能剧烈运动!这对他身体不好!”
维克多不以为意:“骑摩托车也算剧烈运动?成天拘着他,就好?”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真让人生气。我连忙去拉希亚,我不想他和维克多刚见面就因为我闹得不愉快。
同时,我也怕维克多把格斗场的事说出来。
“哥,没事的,我们骑得很慢。真的很慢……像散步那么慢。只是因为酒吧里面有点闷,所以我才和维克多出来走走。”我晃了晃他的衣袖,“下次一定不玩了……”
希亚的情绪缓和了些,他低头看我:“没有不舒服吧?”
“当然没有!”我为了向他保证,虚拳敲了敲左胸,“只是有点累呢,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你累了?那我们这就走。”希亚把我的拳头从胸前移开,把我的手腕握在手里,然后按下情绪,继续对维克多解释,“维克多,温卡他真的不能……”
“知道了。"维克多笑了笑,似乎也有意缓和气氛。他看了我一眼,那笑容忽然有点意味深长。
“以后会注意的,不让他剧烈运动。”维克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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