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鹿城(3)

03

一夜无梦。

天才蒙蒙亮,李宝珠就醒了。

她睡得浅,又担心妹妹半夜烧起来,搬了被褥过来睡在旁边好方便照料,昨晚就起来察看了好几次,后来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天色晦暗,老玻璃窗的印花上只透出一点灰白的微光,模模糊糊,好似起了雾的镜片。屋里的窗关不紧,有冷风从缝隙里灌进来。拿旧衣服塞住窗缝,呜呜的风声便像是从很远处传来,听不分明。

李宝珠坐起身,披上外套,悄悄下了床。她动作放得很轻,也没有开灯,只借着一点微弱的光线,去厨房烧了壶热水,才去洗漱。

卫生间非常狭窄,只能将将容下两个人。白炽灯悬在头顶,忽明忽暗,似乎有些接触不良。水龙头拧不紧,滴滴答答地漏水。洗手台前的镜子边角处碎了一块,也不知道是怎么碎的,冲扫了好几回,也还会时不时地在角落拾到碎片。

她把快要装满的塑料桶提开,换了另一只空桶接水。手浸在冷水里,是及至骨髓的冷,一阵阵刺痛。洗了脸,把长发束起,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马尾。镜里映出她的面容,苍白,湿漉漉滴着水。眼珠尤其黑,显得冷淡而疏离,藏了两轮破碎的月亮。

天实在是冷。被窝里带的那点温度早就消散了,李宝珠换了件厚的旧外套,才进了厨房。

灶台仍有余温,旁边是摆放油盐酱醋的调料架,打开上面的橱柜,还有收纳得整整齐齐的各色物什。普通人家总有那么几个玻璃罐,装了些寻常药材,煮粥煲汤时会放一些。她摸了一小把桂圆干,用热水浸泡开,又拆了一小袋红枣,清洗后,用小刀去核,切成小块。桂圆已经泡发了,圆圆的十来颗,浮在碗里。

一筒米,水没过两个指节,把红枣桂圆都倒进去,点火。先是把大米煮开,水逐渐浑浊,呈现出米浆的乳白色。空气里弥漫着米粥特有的香气。橘红火舌舔着锅底,发出细小的声响,水泡咕噜噜地往上冒。她把火拧小了些,盖上盖子。

还有萝卜干。自己腌的萝卜,晒干后是皱巴巴的菜帮子,早上往往就是白粥就着咸菜。刚腌好的萝卜闻起来有种奇怪的味道,清洗干净,切成丁,和剁碎的辣椒拌在一起,盛在小碟子里。

她熄了火,擦干净手,才推开门去看李语桃。

女孩还在睡,蜷在被窝里,睡得脸庞红润,脸上还有压出来的印痕。

她原想摸摸妹妹的脸,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关节都肿胀起来,互相摩擦时像两节冷硬的枯木,半天也搓不出一点温暖的火星,只能作罢。

房间里都是桃子味。经了一夜,青涩而甜美的味道已发酵成了发腻的花果气息,她自己的信香混杂其中,只能闻到淡淡的似雾如影的水汽。她把窗推开一线,想透透气。

一开窗,凛冽的寒气就钻了进来,因困乏缺眠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也瞬间清醒了。她才发现窗槛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有细小的雪片在风里打转,仿佛谁家打翻了盐缸,纷纷扬扬洒满了整个鹿城。

……。

下雪了。

明明是天色未明,混沌一片,低矮屋舍也是朦朦胧胧的暗影。只有雪,细白,软洁,在黯淡世界里是唯一的亮色。

许是深夜里开始下的。在一片寂静中,只能听见轻微的雪落下的簌簌声响。

她留了粥和小菜在灶台上,把调好时间的闹铃放在床头。怕打湿头发和衣服,李宝珠出门时便带上了伞。

鹿城是山城,地势却低,被层层叠叠的低矮山峦半围着,城郊有大片的竹林。以前的人们总依水而居,小溪穿城而过,在千里之外汇入江河。丰富的水汽使得鹿城气候潮湿多雨雪,很少见晴,冬日里十天里也总有三四天的雪。

雪积得不深,踩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响,一不留神就会鞋底打滑。

用手去接,细小而未成形的雪粒落在掌心,很快就化了。这条平日阴暗不见光的狭长巷子,也铺了厚厚一层的白雪,摇身一变,把生满青苔的石板和脏污的臭水沟,一并掩在洁白耀洁的表象里。

在鹿城,孩子们都听过白鹿的故事。

城里年纪大的老人家总爱说些口耳相传的旧闻,说在很久以前,天要比现在冷得多,冬季会下漫漫鹅毛般的大雪,一大团一大团的,像未打散的棉絮,一下就是十几天。门外的雪积了半人高,推也推不开,瓦屋草棚也被压塌。

而在那时,鹿城是有鹿的,这座小城也因此而得名“鹿城”。猎人带了弓箭,腰间别着剥皮用的单刃小刀,在雪里寻觅鹿群的踪影。

有个青年人,家中贫寒饥苦,怕撑不过漫长寒冬,冒着大雪进山猎鹿,寻了一日一夜,在深山密林中找到了一行鹿蹄印。他循着足迹一路前行,因疲累倒在雪中时,在树下发现了一头白鹿。它通体洁白,毛如白雪花,枕枯叶而眠,又似通灵性,把青年托起,沿路将他送回家中。家人喜出望外,拿出尖刀,可白鹿并不挣扎,只是流泪,脖颈溅出温热的血。青年人一家炖肉果腹,鹿骨熬汤,剥皮作衣,顺利度过了寒冬。

“仙人深雪里,独戴鹿皮行。缅怀白鹿踪,世往声华揭。”

人们说,白鹿有灵,心怀慈悲。

佛无量劫前曾经多次做过鹿王,涅槃经里以野鹿譬喻善心之难系:“如家犬不畏于人,山林野鹿见人怖走,瞋恚难去如守家狗,慈心易失如彼野鹿。” 鹿的敏锐,能抓住瞬息之间的禅机与信念,而鹿的仁慈,能渡人世间大智慧。

李宝珠不信这些。她是明月流光一样的古典美,沉静垂眸时,尤像案桌上的瓷菩萨。邹婆婆说她有慈悲相,她却对自我牺牲的良善并无触动:白鹿被开膛破肚时,血流汨汨滚烫,更多是无奈,而不是悲悯罢。

天色渐明,揭开沉沉雾霭的帘幕。

她穿过长巷,拐角处沿着街道往外走,就能见到沿街零零散散的几家店铺,邹婆婆的杂货店就在尽头那家。

拿钥匙开了门,并不意外地见邹婆婆从楼梯口探出头来:

“啊呀,宝珠,这么早!早饭吃了么,刚蒸了米糕。”

她出门前就吃过了,粥就放在灶台上,等李语桃起床后自己热一热就行。邹婆婆便回去接着吃早饭,她则把店面门口的铁卷帘门拉起来,又拿了扫帚,卷起袖子便开始打扫卫生。

和大多数店铺一样,这间杂货铺也是下头开商铺,上层做了隔间,用以给人生活居住。铺子不大,东西却堆得满满当当,竹笼、草编篮子都挂在上头。

等老人家收拾完下来,她已经清扫完地面,铲了门口的雪,还把被翻乱的货物摆放得整整齐齐,有条有理。邹婆婆取了香,点燃,插在香案上,双手合十拜了拜,低声念诵。

新的一天就此开始。

空荡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不知道是从哪里,一下子走出这么多的人,似乎每条弯里弯曲的小巷子里的人家都醒来了,走出来买些早点吃食,还有一日的菜蔬。

摩托车引擎的声音,男人妇女说话的声响……人们说话时哈出的白雾在空气里弥散。他们裹着厚外套,手插在口袋里,在冷风吹过时不自觉地缩起脖子,几乎像是臃肿的熊。

其他的店铺也接二连三地开了。粮油店的老板娘和帮工一起,从小货车后厢搬下袋装的大米,一次扛两袋,仍是轻轻松松的样子。卖菜却没有专门的铺子,都是些老头老太太,自己种了些菜,吃不完便拿出来卖。地上铺了油布,菜就摊开放在上头,便坐在旁边与周围人说话。有人开了三轮的摩托来,后面的板座上放了大块的骨头和肉,旁边放了杆秤。要买的人只消说个斤数,就能拿到差不离的重量,被装在红色的小塑料袋里头。

日头从云层里探出头来。雪逐渐下得小了,还未至地面就融作水,哒的一声落在地上。

待在店里无事可做,李宝珠便搬了桌椅出来,和邹婆婆一起做手工活。

她们在串一种珠串手链,珠子是廉价的材质,串起来就行,并不难,熟练的串一条只要十几秒。每周镇上都有人来收做好的成品,一串几分钱,好在时间地点都自由,做完了还可以再要些材料来加工。

做好的珠链堆在一起,等这一批做完了,再分别装进小袋子里。这些塑料做的小饰品成本低廉,珠子也是大小不一,有些气泡状的杂质,但和其他小玩意儿串在一块,鲜艳而活泼,很能糊弄小女孩儿。

人来人往的,地上的雪很快就融得七七八八了。而待到中午时,这洁净美丽的新世界很快就现了原形,沾满了脚印和污渍,化作一滩冰冰凉的泥泞。

李宝珠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她中午不打算回去,家里没什么吃的,便打算叫妹妹过来杂货铺这边一块吃午饭。

隔壁店铺是卖河鲜干货的,也卖些香菇、木耳之类的山货。干货店的老板娘和其他几个女人一起,一边做工一边闲聊,嗓门又大,隔着半条街都能听到她们说笑的声音。见李宝珠在打电话,还打趣她:“宝珠,给哪个打电话呀?交男朋友了蛮?”

虽然店铺邻近,她们却并不十分熟悉,只是见面打声招呼,闲话几句的交情。

“是我妹妹。”

李宝珠笑了笑,也不多说什么,手里接着串做了一半的链子。

她对谁都一样,温和的,疏离的。烟雾一样,永远无法靠近,只能远远地凝视那缕影子。这仿佛是她的天性,骨子里的冷淡,总是避免与人产生更深的联系,即使是一点人情也要还清。

女人只是随口一问,也没打算听到什么答案,转过头去和其他婆姨说话去了。

鹿城这样的小地方,向来是藏不住秘密的,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情,在女人们闲不住的嘴里翻来覆去,又颠来倒去的,直到像嚼过的甘蔗渣一样无味,才恋恋不舍地吐掉。但她们却很少与李宝珠说这些,也许是女人共通的直觉,隐隐也能感觉到这美丽温柔面容下,骨子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令人难以亲近。

明明都是一对父母生的,她的妹妹李语桃,熟识的邻里街坊都叫一声“桃桃”的,却是出了名的好人缘。

虽说贪玩了些,成绩一般,但整个城里能有几个读书的料子,何况李语桃长得乖乖俏俏的,很有几分小聪明,嘴又甜,惯会讨人喜欢,便是惹了祸,也不会被过分苛责。一路走来,愣是跟半条街的爷叔阿姨打了招呼,到了杂货铺门口,先是给邹婆婆好一顿摩挲,才笑嘻嘻地说:“您别摸我头啦,我好着呢,一点事也没有!”

邹婆婆摇摇头,语气里半是埋怨半是喜爱:“摸一下怎么了,出门也不知道多穿衣服,别又冻着了,给你姐找事儿!……饿了没有,给你做好吃的?”说着就收拾东西,准备上楼去做饭。

李宝珠拦着她,替她把桌椅搬进去,又在厨房张罗着做饭:“我来吧,婆婆,您小心点。”

邹婆婆:“唉,哪有这样老!”老人家又有些欣慰地叹气,“菩萨保佑,要没了你们帮忙,我无儿无女的,也不知道有谁来帮忙理事……桃桃啊,你也长大了,要懂事些啦,平时在家里多干点家务,宝珠又要看店又要做活,忙的咧。别老叫你姐照顾你,你们姐妹俩互相依靠,要互相照顾。”

李语桃说:“欸,婆婆,你这说得好像我特别不懂事一样,我一直很乖的呀。”

邹婆婆道:“就你卖乖,一天天的,单知道到处瞎跑,也不好好念书。可别耽误了你姐,对面店里的小梅,跟宝珠一样大的,还没有我们家宝珠一半漂亮,说是要嫁到镇里啦。都说带了个拖油瓶妹妹,不愿意上门来相看的,可别耽搁了青春,成了老姑娘!你呀,好好念书,就是帮了你姐姐了。”

李语桃撇撇嘴:“哎呀婆婆,喜欢我姐姐的人多的很,一抓一大把!”

正在切菜的李宝珠头也不回,笑了一声:“我怎么不知道?”

女孩说:“我给你数数哦,粮油店的那个小陈哥,不是总来找你说话的吗?还有黄阿姨的侄子,跟你以前是同学的那个,还给你写信咧。还有……还有姜哥哥啊,姜无辩哥哥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

李宝珠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是背对着她们的,看不见脸上是什么表情,声音与平常无异,仿佛那短暂的停顿只是错觉:

“……别胡说。我跟他不熟,他也不是你哥哥。”

这章真的写了好长!写东西的时候会忍不住插入很多环境描写……

姐姐的那种温柔又冷淡的苏感5555下章是神经病出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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