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鹿城(4)

04

刀是才磨过的,铮亮,锋利,切下去汁水四溅,在砧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嚓,嚓,嚓,一时屋里静默无言,厨房里只剩下蔬菜被肢解的余音。

李语桃隐隐约约感觉自己说错了话。

她不是被无条件宠爱长大的孩子,又懂得眉眼高低,从小就知道在这个仅有两人的小小家庭里,谁才是有话事权的那个人。虽然看着贪玩、小错不断,但当姐姐真的动怒了,她是不敢拿平日里的那一套去糊弄的。

但女孩儿也不太明白,明明是熟悉的名字,为什么现在提起都会引起沉默。

李语桃曾经这么笃信,那个高大的、总是用专注眼神注视着李宝珠背影的青年,想象他哪一天会剖白心迹。他曾经就像是她们家的一份子,会来她们家吃饭,收下姐姐给他织的衣物,把煤气罐和米袋扛上楼……

倒也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家伙,平时看起来沉默寡言的,似乎脑子有点毛病,毫无预兆地就发起疯来,头破血流,像不要命的狗。可在昏黄灯光下,他枕在姐姐身边,带着伤口和淤青,安静蜷缩成一团,这条眼珠发红的狼犬就仿佛被扯紧了缰绳,再不动弹了。

……嗳,谁知道他会不告而别呢?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鹿城,从此更没有再见过他。

她们家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个人。这个名字似乎已经从生活里彻底消失了。不同的是,她偶尔还打听过姜哥哥去哪儿了,后来才渐渐地不再问了,但有时候帮着姐姐把米袋抬上楼时,会想起这个寡言的青年。而李宝珠却神色如常,对谁都温柔和气,从不谈论别人,更不谈论自己。

只是在某些时刻,这个名字就这样被提起,避无可避,带来一小阵沉默的风。

好在那古怪的低气压只持续了一小会,等到她们吃过午饭,李宝珠把碗筷收起清洗时,气氛早已恢复如常,就像刚刚的僵硬从未出现过一样。女孩儿拎着婆婆塞给她的一小袋橘子,满脸的不情愿,被姐姐打发回家写作业。

她沿着路边磨磨蹭蹭地走。李宝珠洗完碗筷,掀开窗,见妹妹慢吞吞离开的背影,知道肯定要在路上故意地耗费时间,又想叹气。

见过李语桃做作业样子的人就知道,这女孩是真不乐意看书做题。机灵是机灵,聪明劲儿并不在学习上,根本不是读书的料。

家里没有多余的桌子,于是饭桌平时也当书桌使,女孩儿把课本摊开,上面的内容盯久了就犯困,一道数学题能解半天,算出来还是错的。只一会儿玩橡皮擦,一会儿在草稿上画小人,还时不时看看楼下有没有人来找她玩,活似椅子长了刺,叫人坐立难安。

邹婆婆说:“唉,这孩子……要等她读书出息,怕是没指望了。我记着你读书那阵可比她好得多,要是能读下去,能考上大学、出人头地也说不定。”

李宝珠不答话,抿唇笑了笑。

那抹红像水面的红雀,又像风中的烛光,轻轻地掠过她的耳边。

完成学业当然是个很美丽的梦。她的确是个有天赋的学生,又刻苦,又聪明。老师们都感到可惜,但谁也未这样宽裕,能替她分担生活的重担。

已故的父母只留下一点微薄的钱,再怎么节俭,也花光了。妹妹还小,她那时也年纪不大,只能到处做些零散的活,补贴家用。而镇里的高中,来回一趟耗时耗力,根本不能像以往那样半工半读,偏远小城里更不存在奖学金这种东西,除了放弃别无二法。

放弃学业还并不是最难的,更难的是要面对家中再无余钱的窘况。一开始总是每天都在发愁。深夜里替人缝补衣物,熬得久了,就有些看不清远处的东西。第二天在课上犯困,被老师点名时那种窘迫,实在不愿意再经历第二次。后来才慢慢好起来。

邹婆婆还在说话。絮絮叨叨地,从姐妹俩过世的双亲,说到自己一过门便守寡,又扯到了李宝珠的事情上。

“……女孩儿的青春最是要珍惜,就这样短暂,倏地一下,还来不及眨眼呢,就过了最好的年纪。”

她顿了下,才接着慢慢地说:“你父母去的早,桃桃又小,这么多年过来,我是望门寡,熬了几十年,比谁都明白这日子多难过。都说男婚女嫁,成家立业,不是说你和桃桃这不算家,这当然也是家,但等桃桃长大了呢?总要离开咱们的呀,小鸟也是往外飞的,到时候家里就剩一个人,还有什么过头?你还这样年轻,不必把什么都自己揽着扛着,大可找个知冷知热的体贴人,互相扶持下去,先前吃过的苦就淡了,才能往前走的呀。

“……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宝珠,鹿城里的年轻孩子都是邻里邻舍看着长大的,你看着温温文文,其实心里头最有主意,又要强,就算有心事,也绝不肯表露在面上。我身体还好着呢,哪里就要你照顾啦?说到底,婆婆也同你没有血缘关系,有些事顺其自然,不需要你操心。这么多年你忙里忙外给我帮忙,婆婆心里已经很感激了。我们宝珠只要自己过得好,我就很高兴很满足啦。”

李宝珠没有说话。她垂眉敛目时,是一樽沉静而忧郁的塑像,过了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团白雾飘飘忽忽,很快就消散了。

“您对我们够好了,婆婆。别再这么说了。没有血缘就不是亲人了么?……我更感激您呢。”她说,又把话题支开,“上回那次,借了苗阿姨家的物件,是不是还没还?我拿去还吧,正好顺路去买半只鸭子回来,今晚熬汤。”

她翻找出东西,随手拿了袋子装好,便准备出门,走前还把倒下的扫帚给扶了起来,端端正正放在一边。

粮油店家的小儿子在店门口,刚停下摩托车,见到李宝珠就急急地走过来,同她打了个招呼,对上询问的眼神时又讷讷地撇开视线。

“……要出门吗?”

“是,有些东西要还给苗阿姨呢。”

“苗阿姨家在北郊那块呢。这样远,一来一回天也黑了。”

“说的是。那我得快些了。”她笑笑,“免得晚了回来,黑灯瞎火的不方便。”

他慢吞吞地停好摩托,有些沮丧地,看着李宝珠。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只是小声说:

“……哎。路上小心。”

李宝珠点点头。

北郊在鹿城外围,隔着河。从前还有一片林子的,现在修了小路,倒是不那么泥泞了,要好走一些。

雪融了,青石板小巷湿漉漉的,又总不见光,一走进去就感到阴凉的寒气从脚下往上冒。她打算抄近路,从曲拐的巷子里绕出去,过了桥,再走一段就能到北郊。

两旁是低矮的楼房,电线都是自己扯的,还有横搭的晾衣竹竿,把头顶狭长的天空切割得七零八碎。那些晾出的衣物还滴着水,落在地上,引起小小的回音。

边角处的墙皮早已褪色、脱落了,裸露出底下的红砖。青苔沿着墙角根一路攀爬,从远处看,仿佛是浸上了一大团暗绿色污渍。

这些巷道纠结交错,又都是一样的陈旧潮湿,门牌号也早已模糊。污水在低洼处积着,倒映出昏暗的房屋和天色。只有自小在鹿城长大的人,才能在电线、青苔和积水中穿梭,晓得它们各自通往何处。

嗒。嗒。嗒。融水滴落的声音。屋檐下传来野猫扯长的叫声。

沿着边走,在尽头处左拐,顺着走一段,就出了巷子了。

眼前是一大片稀疏的林地,以及从中穿过的河流。现在是枯水期,河床大半干涸了,裸.露出光洁的卵石,还长了些枯黄的草。河水仅有细细的一束,慢悠悠地流过,在阳光下晶晶亮。

拱桥已是很有些年头了,石刻雕文早已磨得圆润,倒也没人说得出它的来历。好在还很坚固,即使是发大水的年份,也无须修补加固。她从桥上走过,远远地看见一座牌匾。

合燕街。

木牌上的红漆脱落得差不多了,只残余一点笔墨的金色。

在过去,富贵人家的府宅别院大多都建在北郊,这里临水,景致优美,地势也较高,只是后来才渐渐地没落了。她不经常来这一块,但鹿城这样的小地方,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日新月异,总是不受波及,没有什么变化的,所以路还算熟悉。

只是……

这座宅院,是翻新了么?

簇新的围墙,乌瓦飞檐,还围建了一大片园林,有萧条枝叶探出墙来,说不出的雅致。大门也已重新漆过了,紧闭着,檐角下的阴影像只振翅欲飞的燕子。

上回见时,这座早已尘封许久的旧式宅院还是灰扑扑的样子,也不知道是谁买下了这处,修缮得这样齐整。她路过原本是府宅后门的地方,有些惊奇地发现那门竟然保留了下来,此时正半开着,能够看见花木上未融尽的残雪。

明明是深冬时节,万物凋零,但她却清晰地闻到了一阵桂花香。

甜滋滋的,柔美而氤氲,像糖渍的花瓣在舌尖滚动,隐隐约约的,蒙上一层薄雾弥漫着。

……怎么会有桂花在冬天开放?

没来由的,李宝珠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像是什么东西牵拉着心口,轻轻地抽了一下。她一般不会生出无端的好奇,但这气息像黏着的雾,一直在呼吸来回打转,引诱人再靠近一些,再近一些,好把这点支离破碎的讯息看清楚一些。

就着半掩的门,能窥见园内曲折幽深一角。隔着疏散的枝条,遥遥地,正对着一轮月洞门。竹丛掩映在洞门内,粉墙上,日光筛下的树影枝叶疏密相间,影影绰绰,仿佛无穷无尽。

一个年轻男人正从圆形洞门旁经过。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侧过头,在与她视线对上时停下了脚步。

李宝珠后退了一步。

隔着太远,东西在她眼里都是模模糊糊的。青年似乎说了句什么,见她一脸茫然,又对她笑了笑,绕过洞门走了过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立即离开。

他走得越近,那股黏稠的桂花香愈发浓郁,甜的发齁,几乎是把糖浆和蜂蜜浇在一处沤出的桂花糖。甜兮兮的,像桂花浸膏,甜得噎嗓子,又有丝挥之不去的腥气。香气过分浓烈厚重,连呼吸也困难。

她的喉咙发痒,头也昏昏沉沉的,一时没忍住,咳了几声。

青年反而笑了。他穿着剪裁精良的毛呢大衣,雪白的毛衣领子,看起来文雅而有教养。这处宅院的主人瞧着很年轻,身形高挑,神情温和,但似乎腿脚有些不便,走得很慢,直到她跟前才停下。

李宝珠没说话。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身上有种怠惰而温柔的气质,揉进甜腻桂花香气里,也可杀人。面容俊秀而苍白,眼窝很深,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睛正定定地看着她。

青年无声地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温柔而倦怠的微笑,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吓到谁:

“您是……?”

这场景未免有些难堪了。她不过只是路过,鬼使神差地却在别人府宅门口驻足,这话却实在说不出口。虽然她自己也想不明白,是受什么吸引,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李宝珠抬起眼。她头发乌黑,面容是瓷一样细腻的白,眼珠漆黑,好似泼墨生出的精怪。

见她不说话,青年便体贴地不再询问。他看着她,看起来温文尔雅,目光却像是在端详什么珍贵的物具,过分紧迫,反而给人以被毒蛇缠绕的不适感。李宝珠移开视线,再回头时,那种错觉却消失了。

“抱歉,我才搬来不久,家里少有访客,周围人也都不认识。”他轻声说。

李宝珠定了定神。她还是在过分浓烈的香气里感到眩晕。

“我只是恰巧路过,并不住在附近。”她说,“许久没来这边,才发现这样大变化。……我打扰到您了吗?”

青年笑了起来。他性格似乎相当温和,总带着笑意,让人心里熨帖。

“怎么会呢?真高兴能认识您。我是谢祈夜。”

她便也互通了姓名,伸出手同他握了一下。他的手很冷,和她握手时像团冰凉凉的云。交握后也不松手,反而牵起她的手指,在指关节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李宝珠倏地缩回手,后退了几步。

这名自称谢祈夜的陌生青年弯起眼睛,两颊浮起绯色,露出无端甜蜜的神色来。像一罐甜腻腻的糖浆,粘稠得搅也搅不开,声音也低哑,掺着气音:

“啊,真抱歉。我以为您是雪做的呢。”

一万个抱歉!!!!作者最近真的超超超超级忙!(跪

之后应该也是很忙很忙,只能挤一点时间来更新555看到有人在看真的很感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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