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教皇正在针对我,周围信仰旧教的国家已经开始了对我的包围。
“陛下,我这里有一份政府请愿书,我们认为对您和国家最好的事情就是,您可以选择一位信仰新教的君主作为丈夫。”
那天早上,在朝议上,有人这么对我说。
我认出来了,这个人,是亚瑟的其中一个下属。
我笑了,不是嘴角无所谓的抽动或是鼻腔中挤压空气的冷嗤,我确实是笑了。
我挑起眉毛,若是这不是肃穆凝重的朝议,我恐怕会大笑出声。
他在试探我的想法,试探我对婚姻的想法,他在恐慌,他害怕我会食言永远不兑现婚姻的承诺。我倒是不知道,亚瑟·柯克兰什么时候竟然这么被动了?
“先生,我已经有丈夫了。”我颔着下巴,透过骚动不安、昏昏沉沉的空气,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他是这个国家。”
朝议的骚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好像半空中的成百上千的蚊蝇,他们汇集在一起,遮天蔽日,遑遑作响。
是的,“嫁给国家的女人”,这句话的确是说着很好听,但是一点用也没有。内忧外患,何尝不是叫我步履薄冰。
“但是女王陛下,我们曾经因为继承人问题被迫面临过一次危机……”
“我会在合适的时间解决这个问题,不必担心,先生,王国不会后继无人。”我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挑起的眉梢也放平了,“但爱情通常都在闲暇中产生,而我现在公务缠身,无暇谈情说爱。”
“是的,陛下,但……”
“无事退朝,日安,先生们。”
我脸上的笑已全然成为了冷笑,陡然提高音量。我知道,我有所失态了,但是适当的愤怒和独断可以让他们恐惧。而只有恐惧和绝对的权力,才可以让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们臣服。
他们还在交头接耳,空气中的灼热和焦躁达到了极点,还有人想对我再说些什么。
“日安,先生们。”我再一次提高音量。
我从前从不知道我也可以发出这种声音,这种空空遑遑的声音,像塔顶的钟声,席卷了所有人,海浪一样强硬地将一切压入深海。
他们的眼中也惶惶地带上了畏惧,不得不向我低头。
我的额发间坠着一颗珍珠,从我的眼角后滑入我的视线,随着我的呼吸左右晃动着。我起身走向自己办公的书房,我穿过走廊,额角的珍珠随着步伐晃动的更加剧烈。
我想起从前我也是这样,那个晚上,我怒气冲冲地发疯一般逃离宴会,气急败坏地砸了花瓶和茶杯,但是随即就被亚瑟抓住了把柄。那天晚上,我也在额角戴了一颗珍珠。后来那颗珍珠不见了,也许是在我被赶至行宫时匆忙落下的,又也许只是侍女临时起意偷走的。
我前脚迈入书房,刚在我的椅子上坐下,亚瑟就跟了进来。
我压制了嗓音,随手掀翻了盛着已经冷了的红茶的茶杯:“你又来干什么?”
红茶在地板上肆意流淌,晕开一片暗红的水渍,散发出浓浓的苦香。
“亚瑟,”我忽然冲他歪头一笑,“总不会又来打我的手心吧?”
他一丝不苟地欠身行礼:“抱歉,陛下,也许您猜错了,我并不是来打您的手心的。只是事关重大,我的确希望您能好好考虑。”
我撇过头,一言不发。他定在那里,不卑不亢,保持着欠身低头的姿态,仿似从容冷淡的雪松,扑簌簌地往下掉着细雪和松叶,散发清冽的苦香。
只可惜他并不是,他是攀附在枝丫上的蛇,阴冷滑腻,柔软服帖又暗含谄媚,随时准备着借机吞噬他想要的一切,永不满足。他是**本身,也是引诱人心**的恶魔。
也许是我沉默得太久,他走到我面前,却发现了我眼角湿润的红痕。
“陛下?”他的声音里忽然夹带了一丝惊疑不定,我想起当年他也是这样惊慌失措地看着我哭泣的,但这并不妨碍当年的他对我冷嘲热讽。
“没什么。”我用力地眨了下眼睛,抬起头,用因为湿润而柔软的双眸盯着他,“为什么你非得抓着联姻不放?难道你真的想我嫁给别人吗?”
也许因为是激动又也许是因为愤怒,我站了起来,对上他的眼睛,与他对峙,声音还带了一丝沙哑的委屈:“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我的承诺,我绝不愿嫁给别人的……”
我激动得难以自抑地抓住他的手腕,轻微地摇头。眼角处,那颗珍珠伶俐地晃动着,折射着暖白的光,晕成一个圈。
“亚瑟,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我微微咬了下唇,做出失望的语气,再一次撇开头,拒绝与他的对视。
我看不到此时他脸上的表情,我不知道他的眼中是否会乍现出光芒,瞳孔究竟是收缩还是舒张,瞳孔四周一圈青碧的蛇鳞般的眼纹是怎样流畅或艰涩地运动,又或者他挑起了眉毛故作惊讶,又或者嘴角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胜券在握却又矜持收敛的弧度。
我在等他的反应。
他扣住我后腰的手轻虚地蹭过我的裙摆,发出嘶嘶沙沙的作响,慢慢地隔着衣物抚过我的肌肤,像蛇一般沿着我的脊椎蜿蜒爬行。
“陛下,我何德何能赢得您的青睐啊……”他好像颇为动容感慨,声音不自觉地放得越发轻柔舒缓,“我实在是没有想到,我终于能迎来这一天。”
他试图与我对视,我自然也从善如流。
我们之前凑的那么近,我可以清晰地数出他的眼纹中有几点墨绿的斑痕。我也曾这么清晰地观察过他的眼睛,不只一次。
“亚瑟,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呢?”我按着他的肩把他按到我的座椅上,下颌蹭过他的肩膀,“我只剩下你了,我只有你了,怎么会不珍惜?”
我认真地看着他。
他笑了,眼纹都舒张开来,蛇鳞状的斑痕也因微阖的眼睑而被遮挡住了。我看见他眼角处细碎的笑痕——我差点都忘了,他比我整整大了十岁。
我虚虚地坐到了他的腿上,搂住他的脖子:“亚瑟……舅舅?”
我故意拉长了尾音,调侃他:“非得算的话,你也是我的舅舅。”
他颇有些无奈地扶住我的肩:“陛下,如果有人此时进来,我明天一定会被弹劾的。”
我冲他得意地一扬下巴:“我看谁敢?”
我伸手抓起他的手,用我保养得当的细嫩指腹摩挲他略带薄茧的指节,直到我的指腹开始浮现红痕。我瞥见他嘴角止不住的笑意。
眼角的珍珠更加急剧伶俐地晃动着。我忽然有些恍惚,刚才那样亲昵的带着撒娇语气的话,我有多久没说过了?我还不满二十一岁就已经——
不,我从没用这种语气和任何一个人这样说话过,我的父母早早地将精力投入在了下一个正统的王嗣身上,我甚至从不敢让他们失望。我也许冲动过嚣张跋扈过谨小慎微过,但我从没向任何一个人撒娇过。
我的眼角忽然又湿了:“我从来没敢和父亲或是母亲这样说话过,亚瑟,我在曾经适于撒娇的年纪选择了和你无休无止的争执——我错过了太多。”
我摇着头,仿佛奔溃又仿佛后悔,眼泪止不住地流,沾湿了我脸颊上精心扑的粉,划下一道泪痕:“我只有你了亚瑟,我只要你……”
我泣不成声,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给自己编织酝酿的情绪和剧本中,连自己都分不清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你怎么能这样试探我?”
他捧着我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抽噎着的我,拿指腹擦去我脸颊上被眼泪混成一块一块的粉。
“陛下,我永远只忠诚于您一人,我向上帝立下我的誓言。”他抹开我脸上混糊了正红口脂的粉。
我搂住他的脖子,把整张脸埋进他的肩膀,任由他抚摸我日渐瘦削的脊背,还有脊椎上一个一个凸起的骨节。
我吻了他的嘴角,和他对视着。
……
苹果上盘卧着两条蛇,青碧的蛇,还有带着藏蓝花斑的黑蛇。
……
两条蛇互相露出獠牙挑衅着对方,在对方身上争相留下伤痕,注入毒液。
……
本在争抢苹果试图将苹果完全占有的蛇在此时缠斗在了一起,他们交缠着,翕张的鳞片紧紧地扣住对方,划下一道道的疤。
……
两条蛇尾交错在一起,两条蛇的獠牙却在同一刻同时咬碎了苹果血红的表皮,甘酸的汁液瞬间迸发出来,充斥了全世界。
……
两双蛇瞳浑浊又清醒,眼中都倒映着苹果的模样。他们中迟早有一条会被赶出伊甸园。
……
“陛下,我明日一定会被弹劾了。”
“我看谁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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