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推开了最后一扇门。横在地底悬崖里的最后通道从这扇门后延伸,直抵亵渎礼拜堂。
我在台阶上眺望,举办仪式的厅堂厅堂四周悬挂了六个赤着上身的人,我认出他们是昨天夜里袭击营地的衍体,现在沦为了仪式台上的祭品;祭台中央刻着密密麻麻的猩红咒符,地面上的花纹连接四面的衍体,从他们的身上偷窃力量。正中央,一个黑色长发的男人举一柄法杖,来回踱着步。
我瞥一眼阿斯代伦,他嘴唇紧抿,死死盯着祭台中间的男人。我大约知道了,那便是卡扎多尔了。
我向阿斯代伦的方向伸出手,沿着他跳动的脉搏向下,经过手掌、滑进指缝,与他十指相扣。“他就在这里。”
我们并肩朝即将举办仪式的祭台行进。向下的阶梯并不算长,但我总以为走了很久很久,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脑袋中只剩下一个想法:就算我打不过他,我也会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和卡扎多尔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我听清了他声嘶力竭的怒骂,就像被屠夫按住的绵羊发出的尖锐惨叫。
“我为这场仪式费了那么多的心血,那么久的时间!我绝不会让一个小屁孩糟蹋它的!他抛弃了我,抛弃了他的家人!他是多么可悲的生物啊!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如此溺爱一个孩子!”
一股冲动从胃部升到我的喉咙口,我吞了好几口唾沫才把这种反胃感受压制下去。我撇撇嘴,讽刺道:“这简直是我听过最荒唐也最没有幽默感的笑话了。”
听到我的动静,卡扎多尔慢悠悠地回过身,不满地扫视我们一行人,而后抬起了眉毛,勾起唇角、露出小人得志的奸险笑容,阴阳怪气地说道:“站在我们面前的是谁?难道真是我们那个浪荡的败家子?”
阿斯代伦弓起腰,冲着卡扎多尔翻了个白眼,我也没忍住嘟囔道:“他的台词是跟拉斐尔学的吗?好烂。”
“不要在我面前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小子!”卡扎多尔骤然吼出声,“你难道一点自尊都没有吗?”
这老登说话怎么一惊一乍的……我腹诽一句,把跳上嗓子眼的心脏咽了下去,却怎么也压不住涌动的胃酸。我希望阿斯代伦反驳些什么,不要堵着这口气,而他只是抿紧了嘴唇,恶狠狠瞪着那个或许有躁狂症的老男人。
“看看你,抛弃自己的家人之后又灰溜溜地爬回来了,你应该乞求我们的谅解。”
“纠正一下,我们是雄赳赳气昂昂从大门走进来的,而且他没有抛弃他的家人。”我抬起手,向卡扎多尔展示我俩紧扣的十指,“我俩可好了。”
卡扎多尔明显被我噎了一下,旋即像是中了塔莎狂笑术般捧腹大笑,将视线放回阿斯代伦身上:“你已经堕落到和牲口谈情说爱的地步了?”
万幸,阿斯代伦没有松开我的手。我借由紧贴的皮肤感觉到他沸腾着的反抗念头。“我他妈的不需要你管,也不欠你任何东西!”
“你竟然会如此忘恩负义,我赐予你永生作为礼物,我让你成为伟大使命中的一部分,这小小的一部分都远比你拥有的一切更加伟大。”卡扎多尔提高音量,傲慢地扬起下巴,用鼻孔对着阿斯代伦,尖酸道,“是我塑造了现在的这个你,没有我,你根本一无是处。”
——“操、你、妈!”
我怒喝一声,甩开了阿斯代伦的手,掏出洛山达的圣血直直扑了上去,“别放他娘的猪屁了!你塑造自己的形象都只靠意淫和嘴炮吗?”
“一头牲口竟然也敢拿肮脏的角来顶撞我?”卡扎多尔趔趄着退了两步,扶着腰,直起手里的法杖对准阿斯代伦的方向。
我当然不会允许他对阿斯代伦造成任何伤害,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把拽住了他衣领,在他试图站定之时,更加使劲地拿脑袋朝他的下巴磕了上去:
“你这个闻起来像胎//盘的狗//杂//种,我要把你打回你爸爸的屁//眼里!”
卡扎多尔低吟了一声,吃痛地捧住下巴:“如果你们这群虫豸觉得有必要,那就战斗吧,你们会成为我伟大事业的垫脚石。”
话毕,四面八方的下水道生物操着利爪拥了过来,祭台顿时成了恶气熏天的垃圾场,而卡扎多尔则是化身成了一团捉不到的雾,隐匿在了晦暗之中。
没有人会比阿斯代伦更了解吸血鬼了,他提醒道:“光,卡扎多尔见不得光。”
影心会意,立即为他的武器附上昼明术,他提着两把小刀冲进祭台中央。霎时,整座礼拜堂亮如白昼——卡扎多尔被迫现回原形。
“你要为你做过的一切操蛋事情付出惨重的代价!”阿斯代伦拇指抵住刀柄尾部反握住匕首,闪身至卡扎多尔身侧,扬起胳膊、将刃猛刺进他毫无防护的腰部。
卡扎多尔哀鸣一声,挥动法杖召来乌压压一大片蝙蝠抵挡攻势,嘴上还骂道:“不孝子,我会让你屈服的,即便是要杀了你。”
那群蝙蝠扑着翅膀啃咬我们的衣服和皮肤,浓烈的**气味逼得我干呕了两声。卡扎多尔嘲笑我的狼狈,就要在我的头上召出一圈雷电,好在盖尔眼疾手快,一瓶速度之油下肚,投出法术反制的同时又就地施展了冰风暴,密集的蝠群猝然成了硬邦邦的冰雕,与冻雨一同砸下。
地面结了冰。此前我积累了许多冰面摔倒的经历,养成了穿防滑鞋的好习惯。此刻,我屹立于冰面上不动如山;而卡扎多尔费了好大的工夫才稳住自己。
战斗氛围略显沉闷。在我的建议下,影心对卡扎多尔使用了塔莎狂笑术。不一会,空旷的礼拜堂里响彻着电锯一样尖利的狂笑声,大家的心情随之轻盈。卡扎多尔看上去也轻盈了不少,我稍稍用了点力气就把他推翻在地,顺势骑坐在他的身上。
我仰起脖子灌下一整瓶云巨人药水。当无穷的能量在体内翻腾、膨胀时,我揪住了卡扎多尔的衣领,毫不留情地甩了他几个耳光。
“那么喜欢当爹,是因为性//功//能缺陷吗?”
卡扎多尔挣扎着,断断续续地骂着:“你这头操蛋的牛哈哈哈……我要把你的皮撕下来哈哈哈……”
“看看你吧,你就像一只扭动的水蛭,我往你脑袋上浇点热水就能把你烫死。”我扬起手,更迅猛地甩下去。
连续十几个清脆的巴掌声后,他的狂笑终于停止,我也终于骂得尽了兴。我从他身上跳下来,灵便地退到几步外,远远地欣赏着他满脸的红痕,乐颠颠地吐出了舌头。
他颤巍巍地爬起来,愤怒地喘着气:“你和我无知的儿子都注定毁灭,就像我注定飞升。”
我拍拍屁股上的灰,用大拇指指向我那位完美的恋人,骄傲地说:“阿斯代伦会亲自告诉你——摆脱了你的控制以后,真正的他有多么强大。渺小又可悲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一个而已。”
我感觉到阿斯代伦地方呼吸滞了两拍,下一个瞬间,破空声从我耳畔划过,两支利箭径直刺向卡扎多尔。
“我会从你的终结中理解永恒。”阿斯代伦冷笑着,同时转动两只□□,以难以看清的速度将它们收回身后。
卡扎多尔肉眼可见地体力不支,捂着淌血的部位怒视着我们,嘴硬道:“废物儿子和他的蠢驴,你们是无法打败我的。”尾音落下,他倏然化作一团红雾,消失在我们面前。
“堂堂吸血鬼领主被打得屁滚尿流,真没用啊。”我嗤笑一声,环视包围着我们的狼人和古尔僵尸,说道,“我们先把这群死了还不得安宁的可怜玩意送走,再把那个早该下地狱的老东西揪出来。”
小喽啰们远不如卡扎多尔棘手,但胜在数量和臭味,他们就像是用脓水发酵的化粪池,要不是我空腹出门,我真的会吐一地。感谢盖尔的塑能法术,我们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那群生物,我掐着鼻子把他们的尸/体纷纷踹进了裂谷,缓了好一会儿,恶臭才彻底消散。
礼拜堂里除了一地血迹,就只剩下六个被控制住的衍体……哦,还有一面辐射着暗红色光芒的棺材。
我曾在书中读到过,吸血鬼生命耗尽时,只要在短时间内雾化逃逸回到休眠地,就能够得到疗愈,逐渐恢复活力——眼前这面棺材的作用不言而喻。
气氛忽然浓稠得难以化开,即使这里如死亡一般寂静,我也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呼吸声。我下意识地望向阿斯代伦,不过他并没有注意到我,他沉默地凝视着那面棺材,目光像一汪冰冷幽深的潭。
他像是被某种邪术魅惑了一样,周身笼罩着一圈阴云,木然朝棺材走去。
“阿斯代伦……”
他什么也听不见,径自将双手搭在了厚重的石棺边缘,集聚全部力气推开棺盖。
“隆隆”声过后,卡扎多尔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位施虐者,那个纠缠了阿斯代伦足足两世纪的梦魇——正安静地躺在石棺中,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平静、安宁,仿佛从未杀戮,从未经历过苦难,从未在血液和怨恨中匍匐。
凭什么?他凭什么从噩梦里解脱,凭什么得以安眠?几万个黑夜浓缩成阿斯代伦眼底的一滴浊墨,愤怒、悲伤、绝望、不甘,数不清的仇恨压在他的背上,他的瞳孔开始剧烈地抖动。
“现在可不是休眠的时候,给我醒过来!”
他揪住卡扎多尔,就像把垃圾丢出家门一样,将他掀出棺材,重重地掷到地面上,一同掉出来的还有一支精致的银白色的匕首。
未能得到疗愈,卡扎多尔毫无反抗的力气,他虚弱地爬起上半身,用嫌怨的目光瞪视着阿斯代伦:“别拿手碰我,虫豸!”
这是我听过最幽默的笑话,阿斯代伦也被逗笑了,他弯下身子,俯视着跪坐在地上站不起身的黑色蠕虫,嘲笑道:“看清楚了,在泥潭里乱爬的可不是我。”
卡扎多尔没有说话,现在的他就是案板上一条早已脱水的鱼,毫无反抗之力。他双唇紧闭,战战兢兢地抬头看着他曾经的奴隶。
我也一同屏住了呼吸。
阿斯代伦捡起地上那柄精致的匕首——它的刃如针一般尖锐,光是清冷的锋芒都足够削断坚硬的骨头,卡扎多尔将它命名为“狂想曲”,无数次用它挑开衍体的皮肉,以展现自己愚蠢的艺术天赋。
或许,卡扎多尔就是用这支狂想曲终结了维利欧斯的奴役;今天,他以为的奴隶——阿斯代伦——会再次奏响这首狂想曲,作为他可悲一生的终幕演出。
“只要最后一击,我就能够摆脱你,从此再也不用害怕你。”
阿斯代伦的脸上失了全部情绪,留下一双空洞的眼睛储存两百年的悲伤,他试图让语气听上去轻松,可声音里仍旧带着不明显的哭腔,“然而,如果由我来完成你准备的仪式,我就永远不用害怕任何人。”
胃部猛然下坠,扯动我的心脏。我的五脏六腑灌满了眼泪。
卡扎多尔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你以为我傻吗?我怎么可能允许其他人篡夺我的位置,念出祷文,在我的地盘飞升?”
谈及这场他准备了几个世纪的仪式,他全然不顾自己的虚弱,誓要夺回他对阿斯代伦的主导权:“我刻在你□□上的符文,把包括你在内的七千个灵魂与飞升仪式束缚在了一起。完成仪式的话,那些承载着伤痕的人就会被献祭——你也是其中之一。”
我背后骤生寒意。
卡扎多尔露出得逞般的微笑:“你只是达成最终目标的一种手段,打从一开始,我创造你就是为了吞噬你。”
阿斯代伦再也按捺不住激烈的怒火,倾身凑近卡扎多尔,厉声反驳道:“我已经远远超越了你塑造的那个我。”
他转至我的方向,急切地说道:“我可以做到的,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涨红了脸,几乎要哭出声来:“你没听到吗!卡扎多尔说你也会被献祭!这绝对不行!”
阿斯代伦安慰我似的笑了笑:“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咽掉喉咙里的咸腥味,追问道:“那七千个衍体呢?你要牺牲掉他们吗?”
“他们早就死了!”阿斯代伦情绪激动,“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现在在地牢里的只是一群凶残的衍体,对鲜血拥有着极致的渴望。如果释放他们,会有多少人死在他们手里?几千个?几万个?”
“但是如果他们死去,而我得到飞升,我不需要依赖寄生虫也能够在太阳底下行走。”他注视着我,眼睛像夕阳下的湖泊,波光粼粼,满是期待和乞求,“我会得到自由——真正的、完整的自由,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我当然想要。
我是除他之外最希望他在阳光下生活的。我希望他能触摸自己的影子,希望他知道他有多么美丽,我希望他自由地做他想做的一切。
我凝望他的眼睛——比血液浓郁、比佳酿透明。深不见底的红色中漂浮着恐惧和渴望,他就要醉倒在鲜血酿造的承诺里了。
飞升仪式是卡扎多尔的一切,凝聚着吸血鬼所追求的最终极的力量。可除了力量之外,飞升究竟意味着什么,它的代价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选择实在是太沉重了,它承接着过去的两百年和未来的永远。
我无权干涉他,我唯一能够保证的是,在我生命未结束的每个时刻,我都将与他一同承担选择所产生的全部结果。
“可是,阿斯代伦,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我红着眼睛,脑中浮现出与他共同经历的一幕幕,其中包括他在月出之塔放弃的那瓶传奇力量药水,也包括从星界返回后他拒绝的那只星蚀蝌蚪。
当维利欧斯的头骨与卡扎多尔的刻薄面容重叠,当塞巴斯蒂安和凯萨的脸依次闪现在我眼前,我开始哽咽:
“我不希望这份力量困住你,就像它困住卡扎多尔那样。你不需要取代卡扎多尔,你不需要摧毁他打造的你,要知道,我从来都只看得见你。”
阿斯代伦眼睫颤了颤:“你……你说得没错。”
我感觉到一行热乎乎的东西滑过我的脸颊,我凝望着他的眼睛:“我永远与你站在一起,一同迎接未知的一切。所以,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我们四目相对,良久,他露出释怀的微笑。
“……他或许造就了现在的我,但我会远远超越他创造的这个我,也会远远超越他。”他攥紧了手中的匕首,重新面向卡扎多尔,勾起唇角,“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很感激,是你教会了我如何尽情享受这种时刻。”
卡扎多尔噤了声,缩着脖子打颤,几乎要把两枚红瞳都晃碎,如果不是见过他颐指气使的模样,我还以为他是一只被雨淋湿的可怜小猫。
短暂的闷热过后,雷暴终于来袭。
阿斯代伦深吸一口气,一把揪住卡扎多尔的头发,反握着匕首朝卡扎多尔刺了下去。利刃穿透皮甲刺入皮肉深入内脏,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咕嗤”声。他像是一个疯子,嘶吼着,瞋目切齿地重复着拔出和捅入的动作,一下、一下、一下……
鲜血喷涌而出,溅到阿斯代伦的脸上、手上、身上,以及站在几米外的我的衣服上。在他的撕心裂肺面前,我太过无力,我只觉得大块大块的血污塞满我的肺、喉咙、鼻子,在我的五脏六腑内膨胀,当我试图呼吸、试图表达、试图流哭泣,它们就开始冲撞我的胃壁。
卡扎多尔的胸口被扎成了蜂窝,虽然仍剩下一口气,但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阿斯代伦并没有停下来,他敏捷地换成正握姿势,将卡扎多尔摁在地上,愈发猛烈地用匕首刺扎那具脆弱的躯体。一下、一下、一下……
最后一刀耗尽他全部的力气——他拔出匕首,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声带震颤着泄出最后一声破碎的哀鸣。末了,他脱了力,跪倒在肮脏的血泊里。
四肢瘫软下来,他却仍旧用怨毒的目光睨视着那只硕大的蠕虫。卡扎多尔向外冒血的速度越来越慢,在最后两下挣动之后,彻底失了动静。
结束了。
阿斯代伦茫然地望着一地黑红。
长达两百年的噩梦,在填埋了有关过去所有回忆之后,在扼杀他所有自我之后——猝然结束了。
阿斯代伦抽动了两下,仰头大哭起来,仿佛要把肺腑中积压的污秽尽数呕出。然而,他已经流不出眼泪了,甚至发不出连续的哭声。
他是一具掏空了血肉的壳,装载着两百年的仇恨,当仇恨被抽空,他便什么也不剩——就连躯壳都枯萎到风干,榨不出一滴眼泪。
我站在他身后,手在他肩膀上空悬着,安静地抽泣着。
……
他恢复了一些力气,抬手抹掉脸上的血渍,晃晃悠悠起身,像是要对我说些什么,可我什么都听不见——包括他的心跳和呼吸。
眼泪灌进了我的喉咙,疼痛在我的血管里颤动,我扑向他、将他抱住——比任何一次都要用力。
他的身体冰冷而僵硬,一如城外那座冰冷的墓碑。我埋在他身上,收紧双手,泣不成声。在许多个瞬间以后,我终于听见他复苏的心跳声。温冷的水滴沾湿了我的后颈,他缓慢地、紧紧地回抱住我——比任何一次都要用力。
他钻进了我的颈窝,流动的眼泪濡湿我的衣领,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动。当我们的体温融在一起,耳畔,他的声音像沉睡时的呼吸一样轻盈。
他说:“我自由了。”
我低笑一声,轻拍他的后背。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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