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队伍的确需要一位敏捷的夜行者，留下阿斯代伦绝非出自私心。大家也很快接受了他的身份，即使还是对他的獠牙心存芥蒂。

毕竟，阿斯代伦是个危险的角色，我一直都知道。

——鬼婆茶室边那位古尔人也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在我失而复得的第三天中午，我们顶着烈日穿过了泥沼。我们在**与阴森搜刮着，之后便嗅到了污秽的甜味。

巨兽残骸边，一个男人四处张望着，凌乱的头发和血迹斑斑的衬衫险些让我将他当成流浪汉。

“啊，陌生人，请原谅我身上的气味。是铁藤粉的气味，老猎人的把戏了，大多数怪物闻到这气味就不想吃我了。”邋遢的男人向我解释道。

阿斯代伦挑起眉毛挤到我跟前，率先发话：“你是个怪物猎手？我还以为古尔人都是流浪的杀手。”

我没什么幽默感，没听懂阿斯代伦的笑话，只好皱皱眉，将话题让给陌生古尔人。

“不仅如此！我还偷你们的鸡、诅咒你们的庄稼、勾引你们的女儿，所有的坏事都是我们干的。”古尔男人眉飞色舞地列举着虚假罪证，“我要是能有你们想象力中一半的能力就好了，然而我只是个浪人，浪人兼怪物猎手。”

他的语调里有几分说不清的落寞，我顿时起了兴致：“那你在追捕什么猎物呢？”

“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猎物，我在追捕一个吸血鬼衍体。”

阿斯代伦的嘴角立刻垮了下来，我用余光觑他，只见恐惧在他眉宇间迫降，转瞬又被他用虚假的笑意掩藏。

“他名叫阿斯代伦，但我猜他已经躲起来了。”

古尔猎人兀自说着，浑然不知阿斯代伦本人就在面前，正向我投来心虚的一瞥，又触电般弹开目光。

我假装不知道他的小动作：“衍体？听上去很可怜。”

“不，衍体非常危险，他们相比主人来说稍微弱一些，但仍能轻松撕开人类的喉咙。我们只在白天有优势，到了晚上，我们也拿这样致命的猎物束手无策。”

我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找到之后呢？你会杀了他吗？”

古尔猎人略显不满：“我很想这么做，但不行。我这次的任务是活捉。”

阿斯代伦做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哦？捉到后要带去哪里呢？”

“博德之门。我的族人都在那里。”

听到这个答案，阿斯代伦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

我将他的举动收入眼底，继续追问说：“为什么要捉他呢？他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呃，生物吗？”

“前不久，我们的营地遭到了一群吸血鬼衍体的攻击，其中一个家伙偷走了我们的孩子，从那之后我们就在寻找他们。我们相信阿斯代伦知道那晚发生的事情，以及我们孩子的下落。”

我不语，悄悄探出思维，轻轻触碰阿斯代伦的大脑。令人欣喜，他向我敞开了门扉：喧嚣与火光中，被拖走的孩童发出惊叫……我屏住呼吸，试图深入他亲历过的黑夜。

他转过头，警觉地注视着我，我不看他，只坦然地将我的思绪摊开。

片刻沉默过后，我的肺无缘由地揪紧——大片浓黑将我侵蚀，一双血红色眼睛将我钉在黑夜里。禁锢，剥夺，抹杀……我的肉身、我的心灵，统统被疼痛搅碎——戛然而止。

他把我赶了出来。我惊恐地转向他，脸上还悬挂着未干的水痕。

“没事吧？朋友？”

我抬手抹掉脸上的水：“没事。”

“不，我是说这位朋友。”古尔猎手指了指一旁的阿斯代伦，“你的脸色很苍白。”

不等阿斯代伦说话，我便横跨至两人中间：“我不会指责吸血鬼衍体，你应该也知道，他们必须服从某位该死主人的命令。”

“怪物就是怪物。不论他有什么理由，这个怪物都知道我们孩子的去向。”

“我始终相信他不是怪物，另外，我觉得找衍体的时间足够打探失踪孩子的线索了。好了，我有点不舒服，先告辞了。”我朝古尔猎人鞠了一躬，攥住阿斯代伦的手腕打算离开，却碰掉了他手里的匕首。

他愣了愣，拾起匕首收回腰间，也没挣脱开我的手。

我闷头向前走，当清澈的溪流埋过我的小腿，我才停下脚步放开手。

“阿斯代伦。”

他应声抬起头，向我挤出一个谄媚的微笑：“噢，亲爱的，让我猜猜你想说什么。你想问我和古尔人有什么过节？还是说，你想知道命令我的人是谁？”

我阖上眼：“我们先放他一马，如果有下次、如果有其他人想伤害你，我会用他们的鲜血喂饱你。”

“……”

我睁眼看他，他已然敛住了笑意。“这次很抱歉，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想法。”我抽走他的匕首，低下身子在溪水里冲洗刀柄，又用衣摆把整个匕首擦干净了，才重新递给他。

他接过匕首，干笑起来：“哈，哈哈哈！我是个大度的人，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计较。更何况，杀掉他的话，把满身血迹洗掉还是很累的。”

“那么，你愿意向我透露更多古尔人的事情吗？”

“好吧。我曾经是博德之门的一个裁判官，后来，我被袭击了。一帮流浪汉，一群古尔人。他们把我打得半死不活，然后卡扎多尔出现了。”

我眼角抽动：“这个卡扎多尔又是谁？”

“卡扎多尔·扎尔，他是博德之门的一个吸血鬼领主，一位族长，一个痴迷权力的怪物。他赶走了古尔人，还提出要拯救我，给予我永恒的生命。”

“考虑到我只能在‘永恒的生命’和‘街头流血致死’中做选择，我接受了他的提议。从那以后，我成为了他的衍体，他成为了折磨我的人。”

“那之后，我才知道永恒有多久。”

阿斯代伦轻描淡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张张嘴，喉咙里涌出咸腥，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分明就站在我面前——唯有阿斯代伦才能如此美丽、优雅、生动——可再也不是他。

他高扬着下巴，游走在上城区的繁华里。我追在他身后，奋力打捞着他的碎片，正如我曾奋力将它们遗忘。可我只能够到模糊的剪影。悠长的安逸都没办法保存他的细节，被黑夜煎炸了两个世纪的他，还记得自己吗？

——阿斯代伦淡漠地望着我，没兴趣知道我在想什么，也没兴趣发表感言。

“我会想办法的。”

他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我俩默契地结束了话题。

气氛不至于沉闷，其他伙伴仍在攀谈，阿斯代伦很快从与我的对话中抽离，用轻佻的态度和浮夸的语气加入新的八卦会。我在一旁听着。

地上树影清晰，我踩过分割明暗的界线，突兀地想着：如果我不曾认识他就好了。我不曾见到他意气风发的模样，不曾知道白昼如何抚摸他的头发，不曾祝他前途似锦，不曾在他孤独的墓碑前恸哭……

好吧，即便有这样的如果，只要再次与他遇见，我就会再次为他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