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北城打谷场]

校场主席台上，青年站在大咧咧坐安乐椅上的冯盛旁边，看着底下冯家军进行操练。冯盛练兵的确有一套，至少下面的兵看上去和南城的那些歪瓜裂枣有很大差别。

然而这样的旧式军队即使再精良也存在一个致命的缺陷：它没有为每个士兵都塑造一个共同的利益目标，是奖是罚全系于冯盛一人之上，所以这支部队一旦失去了冯盛，就失去了存在的最核心利益，战斗意志会大大降低，加上之前他从几个打好关系的冯家亲兵那儿听到的小道消息，冯家只有冯盛一个嫡子，而他早就在和洪家分庭抗礼之前就把自己的其他家人全都赶去了外地独揽大权，目前冯盛也没有后人，所以只要他一死，冯家就再找不到可以替代他镇住场子的后继者。

既然洪家与冯家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那么不如直接在伊万发起进攻前先手把冯盛干掉？

王耀正寻思着，冯盛冷不丁叫了他一声，“怎么样，王先生？老子的兵，是不是能和省城的比上一比？”

青年只好先收住心思，换上笑脸迎合道，“那是自然，冯团练果然练兵有方。”

冯盛被拍了马屁，满意地点点头，“但是这帮人基本上大字不识一个，所以今后还是有劳王先生多教他们认字写字，这样对泰和也是件好事。”

王耀表面应下，暗暗朝天翻了个白眼。

在营房门口，王耀与乔装成樵夫的何毅擦肩而过，完成了情报的交接。等回到房间展开字条，内容只有一行字：

计划可行，一排已随何毅分批潜入南城，今晚即可占领南门。

青年用油灯烧掉字条，将灰尘吹散。伊万的工作保持不变，依然是卯时攻入南门，但在得知冯洪两家不和的情报后，他决定再走一步险棋。

而这，就得用到他以前的那些小玩意儿里的物件了。

【当晚】

酒足饭饱的冯盛回到自己的寝室，心底还在盘算着明天还要接收多少难民才能凑足一个团，突然一个卫兵急匆匆走进来立正，“冯团练！”

冯盛眯着醉眼，认出这是他派去盯着王耀的兵，顿时正襟危坐起来，“什么事？那个兔崽子你跟丢了？”

“回团练，没有，但是……”

“但是什么？”

“王先生他跑到南城去了！说是听说县衙那边聚了不少文人墨客，想去讨教一下……”卫兵看冯盛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阴冷，打了个寒颤，继续道，“我一直跟到县衙，看他走进去了，门口又站着洪家的人，我就没敢继续跟进去……”

“饭桶！”冯盛气得把手边的板凳抄起来砸过去，“你就不能在他进南城地界之前就给他绑回来？！”

“团练饶命！小的也想这么干，但是就在小的刚想现身的时候，发现周围有些人的眼神突然不对，感觉像是洪家的人在盯着一样……就，就没敢动手……”

“不光是饭桶还是懦夫！”冯盛气完，长长吸了口气，慢慢地呼出，让自己冷静下来。“奇了怪了，一个外地来的书生，是怎么知道洪家这事儿的？而且这两天来我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他应该根本没机会和洪家那帮臭舞文弄墨的搞到一块儿去的才对……”

细想片刻，冯盛冷笑出声，“难怪，我居然漏想了这种可能！”

“我道是为何突然天上掉馅饼赏了我个文韬不错的白面书生，可如今兵荒马乱的，北方还有流窜的赤.匪，哪里来的这种便宜给我捡！”

卫兵惊魂未定地站稳，“您的意思是……那王翟是洪家派来的奸细？！”

“不止如此，他说他从南昌来，刚好还是这个节骨眼儿，保不准是江西省那边派到这里来的暗探……”冯盛的小眼睛狡黠地转了一圈，“毕竟洪家之前就和省城先取得了联系，省城那边也更爱让这些贱文人当县长，方便后续直接派部队驻扎进来夺老子的兵权！”

“那老子还偏偏不遂他们的意！我冯家几十年前就在泰和立的根，一不靠人二不靠天！洪家，省府，这些外来者凭什么来拿本就属于老子的东西！”冯盛踱了几步后站定，“让弟兄们保持警惕随时待命，要是洪家敢有什么动作随时杀进南城！”

“之前陪他们比练兵是看的起他们，现在他们自己把这么低级的把柄送上门来，不抓住这个机会灭了洪家，愧对我冯盛的大名！之后省府要是追究，就把这个书生砍了头供上去，看他们怎么说！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省府又忙着清剿赤.匪，自然会同意让我继续掌权！”

卫兵有点犹豫，“那万一……王先生不是暗探怎么办？”

冯盛阴笑道，“不是？那也得是！”

“毕竟这座城能说是不是的权力，在老子嘴里！”

正说着，门口又来了一名卫兵的声音，“冯团练！王先生到了，说想见您！”

冯盛冷笑，“正说着呢，还自己送上门了！让他进来！”

很快，两名卫兵将王耀带到议事厅，冯盛坐在太师椅上擦拭着手.枪，“没想到啊没想到，王先生出息啊！这么快就攀上县长那枝头了？”

他抬起头，本以为面前的青年还会像以前一样要么装糊涂要么一副惶然的样子，可结果他看到的却是一副异常平静的面孔。

“怎么，”他笑出声，“想死得体面点？”

青年平静答道，“冯团练何出此言，我这不是打算好好活下去？”

“事到如今还敢狡辩？！”冯盛学着以前县令断案的样子猛地一拍桌子，“把人给我拿下！”

就在卫兵要上前动手的时候，王耀朝他丢出了一份文书，冯盛接住，打开瞟了一眼，立刻改口，“慢着！”

“这是……县长委任状？”冯盛疑惑道，“这不是洪家那谁之前去省府骗到的那份……”他突然消了声，因为他看到在“兹委任县长一职给……”的那一栏里，没看到洪家的名字，而是自己的名字。

“的确是县长委任状，但是这份是省府保留给您的那一份。”青年淡淡一笑，自顾自走到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很是诱惑地看着隐藏不住眼底贪婪的男人继续说道，“省府早就看出冯家不论实力还是基业都比洪家要稳，所以省主席也在两头下注。”

冯盛放下文书，眼里的疑惑逐渐变成了阴险和满足，“那看来老子猜对了，你真是省府派来的探子？”

“冯团练果真料事如神，但我的工作可不止当探子这么简单，”王耀含笑，“刚才我去了趟洪家，大致了解了那边的情况，这不是回来和您商量商量？”

冯盛心头一喜，“那王先生的意思是？”

王耀取出一枚国.民.党.党.徽胸针,“就是冯团练想的那个意思。”

青年绕过案桌，走到冯盛面前，微笑着把党徽别在了他的胸口。冯盛这下彻底掩盖不住自己内心的欣喜，“省府同意我当县长了？”

“嗨呀早说嘛，亏得老冯我还心里打鼓了好一阵，私下还怀疑过您呢，”冯盛大笑道，“王先生，哦不，现在该换个称呼，不知该……”

“不必，我还挺喜欢别人叫我‘先生’的。”王耀踱回桌前，“很抱歉之前在您这里隐瞒身份，这都是为了省府大计考虑，所以一切探查都在以暗访的形式进行。”

冯盛美滋滋地盯着胸口这枚精美的胸针，但突然声音又冷下来，“我理解王先生和省府的苦心，我冯某人对省府的忠诚日月可鉴，只是王先生这次一人前来泰和，冯某的心里还是有点安心不下。”

青年笑容不变，“我既来到泰和，那自然是来为冯团练排忧解难、顺利登上县长之位的，冯团练不妨明说。”

“冯某之前对您出言不逊，颇有冒犯，冯某对此真的很过意不去，心中也惶恐不安，”冯盛舔了舔嘴唇，“王先生能秉公办事，冯某人真是感激不尽。只是……王先生的决定是否真能代表省府的意思？”

“党徽与委任状为证，冯团练还有何疑惑？”王耀道，“况且冯团练命我为文书参谋，正好也是省府所期望的。”

“此话怎讲？”

“主席的意思很简单，他把泰和一事全权交由我负责，所以，只要我认为谁能胜任，谁就是泰和之主。”王耀摊手，“而我考察过后的结果，泰和话事人，非你冯盛莫属。”

“我会一直留在泰和，以省府的名义助您顺利坐上县衙里的那把交椅，至于洪家如何处置，那就是您当上县长后的事了。”

“但是据冯某所见，王先生此次是只身前来，”冯盛缓步逼近，脸上耐人寻味地笑道，“万一洪家不认这张委任状，王先生作何打算？”

空口无凭，就算他猜想这个王翟可能与省府有关，但是就这么个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他怎么放心地相信呢？万一是洪家搞的又一个把戏怎么办？

不料，面前的青年没有后退，反而迎着他往前一步，倒是把冯盛惊得脚步一顿，王耀耐人寻味地笑笑，“冯团练的意思，我很明白。”

“你是怕我王翟不守信用，和洪家事先串通好了，再到您这儿博取信任，对吧？”

冯盛哼一声，咧嘴道，“王先生多虑了，冯某岂是这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冯某只是担心，北方的赤.匪随时可能南下，若是这个节骨眼儿，冯洪两家产生矛盾，即使在王先生的帮助下我家能最后站住脚跟，但也难免实力会受损，您说万一……这个赤.匪流窜至此，那对泰和百姓也是一场劫难啊。”

王耀内心嗤笑，好一个忧国忧民的地头蛇，无非就是担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罢了。

“不如这样，既然省府已经支持冯某人了，那冯某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冯某会派精兵护送王先生出城去南昌，和省府再联络联络。等王先生带着正式驱逐洪家的命令回来，这样洪家自然翻不起风浪，就算此后洪家依然执迷不悟，相信省府的虎狼之师也一定能震慑住洪家，冯某也就狐假虎威，彻底驱逐他们！”

“哪用这么麻烦。冯团练，不瞒您说，最近省府的确和湘军一道为了清剿赤.匪的事而焦头烂额，但是为了后方稳定，省府还是特意派了我来这泰和，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

青年突然收起笑容，“冯团练想不想知道，我去洪家和他们谈了什么？”

“愿闻其详。”

“我告诉洪家，明日卯时，冯家军会突破南城城门，和北城军力一道两面夹击县衙，望他们先下手为强，提前向北城发起进攻。”

冯盛呆愣片刻，爆笑出声，“果然果然，王先生端的好打算！”他抽出背在身后的手.枪对准王耀，“但王先生是否疏漏了一点。以洪家那帮乌合之众，真能应了您的期望，和老子斗得两败俱伤吗？别忘了，当初就是因为省府，洪家那帮杂种才能活到现在！”

“别急啊冯团练，我的话还没说完呢。”现在换到王耀开始慢慢缓步往前，冯盛警惕地开始步步后退。

“自然是不能的，但是，我博得了他们的信任，并且告诉他们，卯时到南门的会是省府的部队，届时两军合流，再下北城就轻而易举了。”

冯盛铁青着脸，“你带来了省城的兵？”

“错，是‘我’的兵。”王耀眼神锐利，直直盯着开始动摇的男人，“这支部队可以是省府派来救洪家的兵，也可以是‘我’派来帮您的兵，一切都看您接下来的态度了。”

“……”

冯盛突然短促地哼笑出声，一脸释然地把枪放下，抱拳道，“我就说嘛，王先生肯定是深谋远虑的诸葛亮，哪会单刀赴会呢。这买卖，我冯某服，着实服！”

王耀也笑起来，“明智之举。”

“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冯某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冯盛大笑，“王先生的意思是，和我冯某合作，一起踢掉洪家？”

“省府说过，我能全权处理泰和的事，但是省府那边也是派系林立，所以我并不想浪费我自己的力量和您作对。相反，假如你我合作，那么泰和就是日后通往省府的绝佳垫脚石。”王耀道，“大佛怎么能甘心被供在小庙里呢？您说是吧，冯团练？”

冯盛狞笑，“正是，能和王先生一起当得利的渔夫，冯某真是深感荣幸，同时也对之前没能识出您这尊大佛而深感惭愧。”

“既然如此，我就先告退了。”王耀微微颔首，“等卯时，我的人会攻入南门，届时，冯团练从北城出手，你我里应外合，洪家定然一个都跑不掉，尽皆送入您府上听候发落。”

“等等！王先生要去哪？”冯盛突然又觉得不对，急促出声。

“我哪都不去，就在您给我安排的住处静候佳音。”王耀笑道，“毕竟一切尘埃落定后，我还需要派人向省府混淆视听。冯团练如果信不过我，今晚我就待在这也可以，只怕叨扰到团练清休。”

冯盛终于安了心，“王先生真是深明大义，我冯某佩服，望您大人有大量，海涵冯某的粗浅。搬过来就不必了，您只需在行动前和冯某一道在作战室一同指挥即可！”

“既然如此，我就先告退了。”王耀礼貌作揖，转身离去。

冯盛果然是个极致的利己主义者和野心家，一心都想着当坐收渔利的赢家。王耀在出门前暗自扭头瞥了一眼已经在沾沾自喜的男人，冷冷嗤了一声。

那么这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是留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