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早上八点,星期五。
养成习惯的生物钟比闹钟还准时,在固定的时间叫醒自己。映入眼帘的是同样的天花板,一如既往的屋内陈设,就连窗外的风景都和印象中没有太多的出入。
简单的洗漱之后,他便打开电脑开始查看视频。
果不其然,最近一次更新依旧是半年前的视频,关上文件夹之后他开始上网课。这段时间他出现的机会比之前多了许多,功课的压力也没有那么大了。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暗淡下来,抬头望着自己所在的房间,蓦然觉得空旷了许多。
——他们都不在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到最后就像刚开始那样,仅有自己一个人。
也不会再出现其他人来陪伴自己。
1月20日,是JT上一次出现在疗程的时间,借此确认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格已经和“她”融合。尽管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但从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里,他似乎总能读出一个问题——是什么让他抗拒治疗。
既然他们不愿明说,他也顺其自然置若罔闻。
圆珠笔在手指之间快速运转,一不小心掉在地上,也拉回他的注意力,于是他再次专注于解答眼前关于轨迹函数的大题。
因为“她”是艺术生,所以她的文化课对于JT来说是有些过于简单,他以自己的名字报了网课从而能够学习更感兴趣的理科。他想在未来的有朝一日见到英二,为此他需要更多的知识作为自己的武器。
一个连身份都无法证明的“人格”,连过去也没有的“人格”,他这么做无疑是异想天开。但他想拥有自己的将来,并且在那个微不足道的梦想里衍生出更多的可能,为此他愿意做出尝试。
完成试卷后他刚打算关电脑,屏幕忽然变成了蓝屏,这让他一下慌了手脚,毕竟他对于电脑的理解程度仅限非常皮毛的程度,以为自己搞坏了硬件下意识打算拔电源重启时电脑反而自动关机重启,紧接着屏幕上蹦出许多他看不懂的代码。
他在脑海里回顾了一遍自己是否有引发电脑病毒的行为,排查之后自己也冷静下来。
这台电脑是他们几个人格用来交流的,开机密码就连“她”也不知道。他们之中唯一一个稍微懂一点电脑的詹姆斯也已经和“她”融合。更何况,如果“她”真的想和自己交流并不会用这么别扭的方式。
那么,又会是谁在电网线的那段,操纵着这一切的发生?
黑底白字的数字与字母跑完,接连亮起的屏幕上出现了他看得懂的文字。
——Hi
——I’m Byrne.
6.
很长一段时间,JT都在怀疑和他交流的到底是一个程序还是和他一样的存在,直至他们改用录像的方式交流,他才从真正的意义上认识到了伯恩。
黑色的冲锋衣,常常戴着一顶白色的洋基队棒球帽,操着熟悉的水牛城口音,偶尔自我调侃。JT曾问过他为什么总是穿着这一身衣服,他耸耸肩:“这样比较符合我‘破坏分子’的形象”。
录像里看到的他,和詹姆斯的描述有着很大的区别,在JT看来,他就像在纽约经常能碰到的普通高中生一样。
视频的时长通常有半个多小时,伯恩是一个很健谈的人,但他从来不会涉及太个人的话题,所以至今JT都不知道他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比如从未现身过的他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的原因。
JT不喜欢和人主动交流有性格使然的因素,更多是为了隐瞒内心的想法,可他同样害怕孤独,渴求同类的他在知道伯恩的存在后似乎如释重负。于是他和从前一样,只要别人不主动戳破那层窗户纸,他便什么也不问。
不同于其他人格,JT可以从伯恩的身上察觉到与自己类似的地方,因此他对伯恩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认同感。JT常常会想,是不是对方抱有和自己类似的想法,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可不是的话,那又会是什么原因呢?
与相识的日子一同累积的,除了电脑硬盘上一点点变多的占用容量,也有JT内心对于真相与伯恩的好奇心,像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多。
JT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伴着烦人的蝉鸣,燥热的阳光,带着湿气的暖风一遍遍打过窗户,他的目光几乎被窗外的炎热所灼伤,许久之后,他才提出到目前为止被刻意避开的问题。
“你为什么会出现,又是为了什么找上我?”
7.
亚伦气喘吁吁地跑回家,看见曦穿着松垮的T恤和牛仔裤,戴着棒球帽,像男生那样岔开腿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望着电视里的“自己”。
亚伦下意识吞了一口口水,随即放下自己的背包,从冰箱里拿出两罐饮料,走到“她”身边,礼貌地询问对方是否能坐在“她”旁边。
对上双眼的那一刻,他几乎就能确定这是他等的那位。
和记忆中一样的冷漠,一样的不屑一顾,同时让人捉摸不透。
对方点点头,朝一旁挪出了空位,右手一挥请亚伦坐下,然后从亚伦递给自己的饮料里选了“Monster Energy”,拿过后又举了一下向亚伦表示感谢。
“Thanks。”
单手扣开拉环,豪爽地大喝一口。
虽然“她”在看着自己,但亚伦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注意力还在电视那边。
亚伦深吸一口气,口吻谨慎却也笃定:“是……伯恩吧。”
听到这个疑问句,对方抿了抿嘴角,喝了一口回答:“不然你会急匆匆地回家吗?”
“你好,曦的哥哥。”
“没错是我,很高兴见终于能见到你,我叫亚伦。”
当时的一面之缘留给亚伦可以想象的空间并不多,结合詹姆斯的描述,他所认为的他和如今看到的他着实有着很大出入。,
他的行为举止,说话的口气,就像在美国街头随处可见,吊儿郎当的普通男生。
“嗯,我记得你。”
“阿不对,”他皱起眉头,转过身,一改之前随意的坐姿,以一副十分端正的姿态回复:“很高兴认识你。”
“抱歉,我几乎不和人打交道。”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耸耸肩。
然后他们之间的对话便不出意外没了下文。
和陌生人款款而谈的技能亚伦并没有点上,他的巧舌如簧全用在职场上了。至于伯恩……
亚伦侧过脸打量他几秒,显然比起谈话,他更在意电视上的内容,更准确的说,是在意表演者。
这样的无言一直持续到演出曲目的结束,几秒钟的黑幕转场后,亮起的画面里,曦再次架起小提琴开始演奏,随之悠扬的琴声代替了整个房间的悄无声息。
“勃拉姆斯的《雨之歌》,曦最擅长的曲子之一。”
鸭舌帽遮住了他的眼睛,但亚伦依旧发现他的脸上不易察觉的笑意。
和之前的他有着着截然不同的氛围。
亚伦微微眯起双眼。
真的是很奇妙,亚伦和她身体里他以外的每一位都曾交流过,也谈过他们对于曦的看法,但他从来没想其中一人会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男人的直觉与职业养成的敏感让他看懂了伯恩的表情,只是没想到会是一个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的原因。
沉思片刻后亚伦问他:“在你眼中,曦是什么样的人?”
“爱哭鬼,”他的回答不遐思索:“我每次见到她,她总在哭。”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真的是丑死了。”
“可是你却一直在保护她。”
“你觉得我有选择吗?”他的口吻中透露出一丝讥讽:“当我醒来之后,他们欺负的便不再是曦,而是我。”
确实,伯恩出现后的采取的行为,说是为了她,不如说是基于“自我”而做出的选择。
但是他仍旧在众多的方向里选择了那条可以确切保护曦的方法。
于是亚伦换了一个问题:“那你又为什么喜欢看曦拉小提琴,甚至知道她最喜欢的曲子?”
悠扬的乐曲借由小提琴轻盈的演奏充盈着整个空间,好似春天里的和煦微风,时而响起的交响乐队间奏加上小提琴明朗又鲜明的旋律,仿佛在每一个音符间柔软了听众的内心,包括坐在电视机前的伯恩和亚伦。
曦演奏这首曲子还是不久前的事情,她也因为这首曲子的精彩演绎而拿到曼哈顿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但此时凝视着她的伯恩,脸上反而显露出了怀念。
8.
“我找上你,不是因为你对治疗产生抵触的原因,那该死的玩意儿我也受不了,怎么会对你说三道四。”
“我明白你对曦会有不满的情绪,但你对她排斥的已经影响到她的正常康复。”
他向后一靠,盘腿坐在椅子上。
“「融合」说好听点是人格的统一,但对于我们来说其实是TMD自主意识的消失,当然,这是我的‘偏见’,不过你也是这么想的。“
“「融合」意味属于你的记忆不再是你的,而它们偏偏是你留在这个世界的原因。”
“特别是涉及奥村英二的记忆。”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帽沿落下的阴影,定焦在摄像头上,沉默几秒之后,他缓慢而笃定地开口:“你,喜欢他。”
“遇见他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事……对吗?”
“如果你选择「融合」,那么那些本来属于你的记忆,特别是和奥村英二的经历会变成她的,而你明明为她承受了那么多痛苦。”
他的视线未曾离开摄像头,黝黑的双眸仿佛正凝视着另外那个男生,局促不安地坐在自己面前,哑口无言但又想说什么来反驳。
不知过了多久,他凝重的表情缓和下来,眉毛细微地往上一挑:“哪里,你不要那么紧张。按照我说的路径,你可以找到一个文件夹,密码我会告诉你,里面有两个视频是给你的。”
“先放松放松听首歌怎么样?”
9.
明明是同一张脸,那双平日里藏在鸭舌帽下的眼睛就像出鞘的刀锋一般锐利,让他无法动弹。
他甚至无法思考更细节的东西,直到按照他的说法打开视频,看到里面的人才后知后觉,既然伯恩为了“她”出现,那让自己看的东西,十有**也会与“她”有关。
是“她”在日本参加古典音乐大赛时的视频,报幕的曲子是《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
长达二十多分钟的曲子被她用极其细腻的音色表现出来,交响乐团舒缓的琴声拉开了帷幕,带出由小提琴演奏的时而缓慢时而酣畅的旋律,彰显出喜悦与忧伤交织的情绪。接下来交响乐队的声音弱下,衬托出小提琴清澈的声色,独奏的部分张力十足却不乏温柔。再到后来高亢的琴声配上时而平缓时而跌宕起伏的曲调,在恰到好处的时刻接上了最激动人心的交响乐合奏。
一首波澜壮阔的交响乐,在音符之中藏匿着细致入微的情感,纤细到可以扣动他的心弦,似乎在流水般的乐曲中唱诉一首看似无人知晓但又浓烈的情歌。
明明他不懂古典乐,也没有一句供他体会意境的歌词,但是他竟然能在乐曲之中感受到情感的共鸣,并且在最精彩的部分潸然泪下。
一曲落下,台下掌声雷动。
到了采访的部分,记者首先恭喜“她”获得一等奖,然后问到她关于这场表演有什么感想。
“生命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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