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女子,斜插金钗,裹身长裙,眉眼虽已斑驳,但若见过了敖寸心本人,便自然而然能觉出她们之间的神似。
画上的那只金钗十分特别,钗头作狐尾之形,末梢缀着几颗圆珠,大约是翠玉之类。
“这是我们族中代代相传的祖先遗物,传到老身手上,该有两千年了。”
不可能,哪有布帛两千年不会烂的……敖寸心失神地走上前去摸那布帛,不禁怔愣在原地。
是西海的料子,仙藻织成,她身上正穿的也是这样的布料。
帛画角上,甚至书有落款,其余几字均已破损,唯有“丙申”二字依稀可辨。
“丙申,两千多年前……”杨戬略一回忆,神情肃然。
那一年,周武王姬发崩于镐京,故而杨戬记得格外清楚。
敖寸心只觉一股无形之力撕扯着自己的记忆,她的记忆是空的,她从不知道自己和当年的西戎能扯上什么关系。
或许是那位西海三公主敖寸心吗?
人对于自己,总是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识别力,她不得不承认,那画上之人绝对就是她自己。
一阵钻心的痛窜上心尖,敖寸心咬紧牙根,被一种没顶的恐惧紧紧裹挟。
老人道:“都是些祖先传下来的故事了,那时戎周战事紧,一位东海龙女在战场上救下了我们的王,却被周国以叛国罪处死,王用龙女的衣裙画下了这幅像,命子孙世代供奉。漫长的历史中,我们这一脉渐渐远离王权中心,已变成不起眼的旁支了,若非这副遗画作证,族人大约都不信我们的祖先也曾是羌戎之王。”
敖寸心问:“这位龙女既已死了,老夫人又为何问我是不是这画上之人?”
“传说传得久远了,细节湮没在历史中早已失了真切,也许这个故事根本就不存在,但姑娘活生生地站在老身面前,实在太像了。”
杨戬轻轻揽住敖寸心,“龙女被世人看见,描摹入画,并不稀奇,至于面容神似之人,亦不少见。”
敖寸心听见雷雨声中传来一声马的嘶鸣,抬眼向屋外扫去,发现小童已驾着马车独自离开了,道:“老夫人亲自带我们来,就是为了看这幅遗画?”
老人反问:“你们来到夏州,为的又是什么?”
敖寸心道:“不、不为什么。”
“数月前,弥勒菩萨显灵亲下法旨,中秋后十日之内,将有一对汉人男女来取走他的坐化舍利,男的面生三眼,女的乃是龙族。按你们汉人的历法,今日正是八月廿五。”
“三眼?”敖寸心诧异地看向杨戬,她可不曾发现杨戬哪里比别人多只眼睛。
“有劳老夫人指点。”杨戬微微一哂,额间金光流转,果然现出一只流云神目来。
老人了然一笑,双手合十,蹒跚着跪到蒲团上,用羌语喃喃咏颂。
敖寸心望着面前悬挂的画像,心底没由来地不安,悄声道:“杨戬,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封神之战的那几年,涉及军事保密问题,他连家都不能回,只得将新婚妻子抛在蜀中独守空闺,根本不清楚远离政事的她怎会与周戎之争有所交集,何况以她的性子,若真有其事,一千六百多年里不会连提也不提。
暴雨渐渐停了,当哪吒拖着哮天犬落地时,竟看见本该禁足西海的敖寸心哭得杏眼红肿。
哪吒差点以为自己眼睛瘸了。
“她——”
在哪吒惊呼穿帮之前,杨戬迅速道:“一个朋友,与你杨二嫂生得极像,连你也看错了。”
杨戬的目光里含着警告,不许哪吒乱说话。
哪吒差点一句“杨二哥你当我瞎吗”喷出来,终于还是机敏地咽了回去。
杨戬见哪吒已经被无声劝服,这才道:“拐了哮天犬来找我,什么事?”
敖寸心赶紧拭了拭泪,向哪吒与哮天犬问了好。
哪吒见敖寸心一副不认识自己和哮天犬的样子,目瞪口呆了半天也搞不清状况,只好不多嘴,“刚才我看见这边金光大盛,像是弥勒菩萨的护法金咒啊,难道他也圆寂了,你们找到了他的舍利?”
“你倒料事如神,怎知此处有舍利?”杨戬剑眉微挑,从袖中取出一颗金光佛骨给哪吒看,眸中流露悲悯之色,“这颗舍利封印在一幅古画背后,若要取出,不得不画毁人亡。”
哪吒眉心一跳:“谁亡了?”
“解封者。”
敖寸心不想被他们疑心自己关心舍利子之事,便避入塔中,为老夫人诵往生咒。古画已毁,更多的细节也随之覆灭,这谜,或许永远只是个谜了。
当人心底压了太多的疑惑,那些疑惑就会变成一种灼烫的毒药,燃烧过每一寸企图故作平静的心绪。
敖寸心不知道,几十年后的某一天,当她猛然想起这幅曾经存在过的画时,恰似枯木重生。
哪吒拿窑子的传闻打趣了杨戬一会子,见四下确实无人,才压低了声音道:“玉帝召你瑶池觐见。”
“瑶池?”
那是王母的寝宫,位于天界极西。
“对,就是瑶池,不是灵霄殿。这颗舍利,你若信得过兄弟,便交给我,我转交给斗战胜佛处置。”
“这里面究竟有何玄机?我竟不知。”
“去瑶池见了玉帝陛下,你自然就明白了。”哪吒朝塔内望了望,还是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啊,她什么时候出来的,二哥怎么也不知会兄弟一声?哎,不对呀,西海那边也没有任何异常啊,他们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此事蹊跷,还需慢慢查访,寸心已经喝下孟婆汤,前事忘尽,你便与她重新见过吧。”
“活人还能喝孟婆汤啊,居然有这种操作?”哪吒十分同情地拍了拍杨戬的肩,“二嫂性子真烈,当断则断。”
这话简直是戳人肺管子。
杨戬斜睨着哪吒,面露不快。
哪吒向来没心肝,说话口无遮拦,只觉得杨二哥这模样真好笑,但也没敢再激怒他,正色道:“为什么不直接找个由头向玉帝请旨,赦免了三公主?”
“她是我的发妻,我去请旨必定适得其反,玉帝不会让全天下看他徇私枉法。”杨戬暗叹哪吒少年心性不改,为官多年对其中关窍仍摸不通透。
哪吒最是个脾气火爆的,反唇讥道:“杨二哥这是打算等玉帝下旨,把三公主捉拿归案喽?”
“当下局势乱,玉帝没心思想这些‘小事’。我想暂且把她带回杨府,好歹安全些。”
这厢杨戬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却不成想遭到了当事人的一口回绝。
敖寸心警惕地打量着杨戬,“你干嘛这么热情,是不是又想趁机占我便宜?”
哪吒听着风向不对,瞥了瞥杨戬难看的面色,赶紧拽着哮天犬去看风景。
杨戬一时拿不准自己理解的重点是该放在“又”上还是放在“趁机”上还是放在“占便宜”上,蹙眉道:“这话有失公道,某些人不也趁机占过我的便宜?”
古人云,天上不会掉馅饼,即使掉,也是铁饼。
敖寸心本以为趁杨戬睡着偷偷使出读心术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没想到杨戬还记挂着此时,还当着假装看风景的哪吒与哮天犬的面说了出来,一张小脸不由得涨得通红。
“你、你……生得人模人样的,怎恁些无礼心思,你是杨府的男主人,邀请一个闺阁女儿去住,成何体统?”
此话一出,敖寸心自己先惊出一身冷汗。
闺阁女儿……
杨戬那般人物,该是心思缜密至极,岂会犯这等低级错误……
她的记忆自娑婆谷始,发髻妆扮向来依少女之例,这些时日所遇之人也大多称她一声“姑娘”,可是杨戬告诉她她已有上千岁了,在这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她是谁,是否为人妻,是否为人母?
是杨戬先低低地笑了,嗓音暗哑:“姑娘所想,倒也不无道理。”
竟是没否认那句“闺阁女儿”。
他垂下眼,羽睫遮住了眼底的思绪。
敖寸心稍稍松了口气,正欲乘胜追击,却被杨戬彬彬有礼地顶了回来。
“姑娘有所不知,杨戬的官邸在九重天上,杨府是家父家母留下的宅院,一直空着,现有舍妹与我的几个结义兄弟小住,姑娘去了由舍妹作陪便是。”
论起信口胡诌的本事,杨戬在王母面前不知练了多少年,一番话半真半假,说得诚诚恳恳。
“你是沉香的朋友,又是杨戬的救命恩人,眼下局势这么乱,杨戬不能眼睁睁看你落单独行。”
敖寸心尚未意识到这其中“知恩强报“的意味,更不记得自己从前是“携恩图报“惯了的,不由大为感动,缓和了神色,“多谢美意,只是……我平日有云瑶妹妹相伴,不算独行。”
她不是不知道杨戬与凤云瑶一派势同水火,奈何她从西海来到陆地,身边只凤云瑶一个伙伴,倘若不把她搬出来说话,一时也找不到旁的理由回绝杨戬。
所谓装傻充楞,两个人对着装傻,以毒攻毒,倒也方便。
*
干净简朴的小茶馆里,沉香坐在无窗的角落,蹙眉啜了一口茶,眼眶微红,“原来不光你哥不是人,你养父母也都不是人。不过,也不能怪我舅舅心狠,毕竟穷奇兽并非善类......”
凤云瑶笑着摆了摆手,反而没有沉香那么伤感,示意自己无碍。
她对于那对所谓的养父母,委实不知该如何看待。若说恨,他们的确含辛茹苦抚养她十年,养到最后,已是真正视如己出,再无歹念;若说爱,他们亲口承认早在她睡在襁褓之时,就生吞了她的亲生爹娘,妄图日后取她真元。
但当致命的三尖两刃戟刺进他们心窝时,她想,她是舍不下他们的。
“我后来才知道我口中的爹娘其实是妖怪,他们被杀后,鄯城的凡人都不敢再住,纷纷投亲靠友搬到别处,我与义兄就把空出来的鄯城建成妖的自在生活之地,没有歧视,没有‘天道’。”
黑釉碗中浓绿泛白的末茶散出清幽茶香,将妖气也晕染得平和静好。
凤云瑶悠悠叹了口气,“沉香哥哥,花满楼曾发生过一场命案,只因我家小狐妖不留神露了原形,就被吓破胆的凡人恩客一刀捅死,冤也不冤?妖族自古就被归为邪类,到了如今的年代,仍没半点解脱。你是劈山救母的英雄,又促成新天条有功,早已没有神仙歧视你的出身了吧?恐怕是不懂妖族处境的艰难的。”
意料之中地,沉香气息一窒,已被凤云瑶察觉得透彻。
他不是曾经的浮躁少年了,将茶碗放回桌上,身体靠住椅背,笑道:“也并非全然不懂,我媳妇也是妖。”
凤云瑶见沉香不愿深谈,便知说到了敏感之处,将话头一转:“沉香哥哥,我说个笑话,你听不听?”
沉香一怔,本能地预感到,凤云瑶将要说的这个笑话,一点都不会可笑。
果然,凤云瑶笑嘻嘻地道:“他们都说,我前世是天上的王母娘娘,谁若能得了我的本命真元,便有大大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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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哪吒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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