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沉香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能与王母的转世坐在妖城的茶馆里聊上整日。一个背负“妖孽”之名的救母英雄,一个自幼与妖结交的特殊少女,终归是投缘的。
他们从神妖之别聊到种族通婚,又从习武修炼聊到佛道分歧,只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茶馆里的客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以肉眼凡胎看来,是再平凡不过的市井生活。
沉香舒展了一下久坐的肩背,望向门外的夕阳。整整两日了,还不见敖寸心回来。他当时看见杨戬已到,便没去打扰,但这么久都不见人影着实有些担心,不免抱怨敖寸心见色忘义。
一个伙计快步来到凤云瑶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凤云瑶便掏出荷包准备结账。
沉香瞧得稀奇,又不好直接问:你们这儿催人结账还偷偷摸摸的吗?
凤云瑶接着沉香方才的话题说道:“敖姐姐自己也有些神通,又有三界战神护着,你瞎担心什么?沉香哥哥不是一直想知道前日冲出去的妖蛟是谁吗,说起来,你们也算旧识……”
“敖姐姐?”沉香拍案而起,震得茶碗颤了两颤,咬牙道:“小娃娃,你这个爱给自己乱抬辈分的毛病怎么还没改?”
凤云瑶哼了一声,与沉香简单道别,匆匆离去了。
漠海长枯,蓝天如湛,金裙在高风里猎猎飘过。
“哪里去?”凤云瑶躲在云气中拉住路过之人的手臂,嘻嘻笑道。
那人吓了一跳,看清凤云瑶的面容才长长舒了口气,“你又闹我,我正要回鄯城找你!花满楼没出什么事吧,你见到沉香了吗?”
“放心啦,我的地盘怎么可能出事?好姐姐,你的面具呢?”
“坏掉了。”
“坏了?”凤云瑶深深地瞧着那张本应隐在面具背后的白皙面颊,眸色间千回百转,“也罢,都是定数。看你像是从玉门关方向来的,得了舍利子?”
敖寸心眼神微动,歉疚道:“没有。杨戬把那颗舍利子给了一个叫哪吒的神仙,说是要转交给……”她忽觉失言,“没什么,他们把舍利子拿走了,我没敢吱声。”
凤云瑶稚气未脱的面上笑意更深,挽住敖寸心的胳膊,仰头眨着杏眼,“好姐姐,不必自责,这都是小事,我又不会怪你。当初你为了夺到五庄观的舍利,竟敢与镇元子大打出手,若非我及时赶到,你非弄伤自己才肯回头呢,也忒实心眼。”
“好妹妹,我心里有个疑问,你若当我是朋友,就如实回答我。”
“说呗。”
“我第一次接触你的法力时,便觉亲切类同,后来发现那是黑莲一脉的神力,我是不是……在住进娑婆谷之前,就是你们的教众?不然,为何我体内也有黑莲之力?”
凤云瑶被问得一愣。敖寸心进入娑婆谷之前,她还远未出生,哪里能知道这些原委。她细细琢磨片刻,摇头道:“你不是我们的人呀。看得出来,你不信我们的教义,甚至开始信了杨戬的邪。”
她唇角笑靥不减,就像是说起今早窗前新开的小花。缥缈云气从她身侧流走,与敖寸心隔开一层白雾。
敖寸心忙道:“当日你曾说,带我出谷的条件就是帮你找齐十七颗佛骨舍利,我们还远远没找完呢……”
“是啊,远远找不完呢,不知要找上十年还是二十年。”凤云瑶松开敖寸心,“你有如来的佛丹相助,可感知舍利子的所在,短短数月间就帮我找到了两颗,这第三颗虽未得手,好歹有了着落,你不欠我什么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敖寸心去拉凤云瑶的手,那只手却及时抽出去扶了扶发间闪耀的金簪。
“其实,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封了圣姑之尊,以后要长住灵鹫山了,不大得空出来。假如有一天你想通了,随时欢迎来雷音寺找我,若有什么难处,还让迦楼罗鸟传信就行,鄯城的大门也永远为你敞开。”凤云瑶从腕上褪下一个莹白玉镯给敖寸心戴上,“这个我从小就戴着,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敖寸心见状,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只道了声恭喜,将自己心爱的一支珊瑚发梳取了下来,聊表心意,目送凤云瑶如一道灿烂明霞渐渐消失在视野里,只觉天之高云之远,自己也不过是茕茕一身、孑然一人。
……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杨戬遣退了哪吒与哮天犬,此时正独立在远处的矮丘上,目送党项族人在墓群中间的石塔处祭奠哭丧。
护法金咒是世间尚存的最坚不可摧的秘术之一,解咒者势必形神俱灭。
三界之中,六道共存,神佛往往习惯了俯视的姿态,以为凡人皆为弱者,以为臣服理所应当,可实际上,所谓强弱只是□□之别,没有谁的灵魂生来低微。
待党项族人散去,杨戬右手虚抬,银合马便顺从地垂下脖颈,任由他轻抚,银白鬃毛在夜色中仿若润泽的星芒。
“她待你像从前一样好吗?“
他没能带走敖寸心,却等来了会寻主人的银合马。
杨戬抽出锟铻剑,在稀松的沙土上心不在焉地勾划,似在推演进军线路,心中却忖度着鄯城之事。“窑中现”的谣言在一日之内于军中传开,未免操之过急。这种行事风格,令他想起岐山中迫不及待刺他一簪的少女来。
圣旨上一句再简单不过的“特准其下界休养,不必上朝”,是他二十年远离朝堂的开始。谁都清楚,“不必上朝”的意思,其实是“不可上朝”。天廷与杨戬走得近的神仙不多,杨戬所获的朝中消息大多托哪吒转达,可杨戬与李靖不过表面和气,李靖与哪吒又是父子,这其中便又多了一层干扰。
此番玉帝突然召自己瑶池见驾,不知所为何事,是有人将寸心的行踪捅了上去,还是那句传播迅速的谣言发酵起来?
寒芒如电,万刃如幻,杨戬已有上千年不曾演练剑法,当年敖寸心这套花里胡哨的巽坎心经被杨戬以刚猛迅疾的路子使将出来,仿佛蝶转龙吟,勾魂摄魄。
“嗤“的一声,赤红剑身插入沙土,风中沙砾吹打其上,宛如呢喃轻诉。
“银合,两千年了,你不化人形,不学人语,倒是偷得浮闲。”他拍了拍银合马的头,从它杏大的双眼中看见一抹水红色的倒影。
“白马秋风漠上,宝剑神君荒原。美景如斯,醉我如痴。”清越的女声在杨戬身后响起,欣悦中夹着小小的委屈,“我还以为你走了。”
杨戬闻言,剑眉舒展,唇角微弯,“我也以为你走了。”
“我……我走到半路,又遇见鬼兵乱飞,便不敢走了。”
“你体内阴气重,鬼兵自然容易往你面前晃。”
“你……你愿意带我一程吗?”敖寸心鼻子一酸,低下头去。
“你想去哪儿?”
“也不太麻烦,回鄯城就行,正好同路。”
二人共乘银合马寻回鄯城之外,下马步行进城。一路上,杨戬的衣袖被敖寸心紧紧攥着不松手,杨戬见敖寸心不愿多说,也就不多问,只道担心自己火浣绞罗的衣料被她抓破,勉为其难将右手伸到敖寸心面前借她握一握。
于是杨戬左手牵着马,右手牵着龙,一路往花满楼去。
沉香是死活不肯住进花满楼里的,又不好意思让凤云瑶破费,执意自行找了间简素小客栈下榻,正坐在二楼窗台上等得不耐烦,便望见了杨戬气宇逸群的身影,再瞧过他手边,一个不稳险些从窗台上栽下去。这一晃,已被杨戬察觉,沉香只得顺势跃到二人跟前行礼问好。
习武者惯于眼观六路,像杨戬抽手未遂这种常人看不出的小动作,沉香却能从敖寸心的手部肌肉变化反推出来。
他原以为自己能成为舅舅的得力助攻,但见这架势,自己当真小看了舅舅的美色,反倒是敖寸心兴许稀罕自己从旁助阵。失策,失策。
想到这儿,沉香幽幽地叹了一声。
敖寸心岂有不明白的,秀眉一竖,回击道:“沉香,花满楼逛得高兴么,云瑶妹妹好不好看?”
沉香不敢在杨戬面前争辩,只咽了咽口水。
行吧,你们都是老子,我是孙子。
秋风乍起,掀动一抹衣角的凉,旋开街角墙边的枯黄落叶,紧锣密鼓地奔向东方。
三人抬头望去,浓云疾速翻滚聚集,整个天空仿佛燃起墨色火焰,地上的树木疯狂摇摆。伴着一阵破天巨响,花满楼天井射出一道丈宽的暗紫光束,直插云霄,厚重浓云绕着光柱缓慢旋转,化为漩涡。
街上的人们纷纷驻足,原地合十双掌,神情虔诚,似是见惯了。
一只沙土聚成的大手从漩涡的中心徐徐伸出,形作拈花,停在花满楼上方。金光飞绕中,只见头戴幕离的少女飘身而起,裙摆翻飞,稳稳落于巨掌食指之上,随之没入浓云。
浓云之中,当先一人的黑色衣袍在风中狂舞,身后立有百十僧人欠身恭迎。
“云瑶,辛苦了。”
少女示意众僧启程,隔着幕离笑了笑,“哥,刘沉香基本搞定了。”
“他吃了黑莲?”黑袍有些不信。
“还没给他吃,这事急不得。你知道吗,有些人的叛逆就写在脸上,连同对玉帝的不忿一览无余,根本不用试探。”
天上风大,云行又快,黑袍拉起斗篷展臂将凤云瑶裹在臂弯里,“一切依你,但为兄还是提醒一句,当年杨戬选了他当靶子改天条,肯定是有道理的。刘沉香其人没那么简单,你还是留神些。”
幕离下看不清凤云瑶的神情,听得她娇哼一声算是应了,似乎心情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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