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风停云散,一切恢复如常。
沉香不由感慨:“起初哪里想得到,这小丫头片子的‘家业’竟是偌大一个鄯城。”
敖寸心见她果真去了,想起那句“信了杨戬的邪”,便道:“她虽无城主之名,却拥城主之实。凡间上到皇帝、下到知县,无一不是高高在上的模样,可云瑶平素里却能与百姓融为一体,百姓对她的敬爱半点没少,这就是众生平等。”
“杨戬以为,真正的平等,不在于面上免去俯首朝拜。”
“我知道你们神妖殊途,你看不惯她,看不惯他们。立场不同罢了,我不与你争。”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有些立场,本来就是错的,而神与妖的差异,也不仅仅是血统之别而已。”
沉香闻言,飞快地抬眸望了一眼杨戬,没有说话,眉心却微微蹙起。
“现在你的云瑶妹妹已离开鄯城,看样子是出远门呢。”杨戬提醒她道。
沉香一向机灵得紧,虽不知他们此前的对话,但这一句的潜台词却听得明白,忙道:“敖姨母,沉香知道您四海为家自由惯了,但今时不同往日,太平的地方也就那么几处,不知可否赏脸到我舅舅的道场灌江口小住?一则避避风头,二则,我娘说与您倾盖如故,很想与您闲叙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若是还不答应,便是一连驳了杨戬、杨婵、沉香三人的面子。敖寸心暗暗佩服沉香的俐齿伶牙,心下自思:云瑶妹妹走了,我一个人待在这关外小城也没意思,何况她曾说,我本是不能出娑婆谷的,万一在外乱转时碰见了不该碰见的人,云瑶妹妹也难再救我第二次。沉香他们都是名门正派,应信得过,不如承了这番美意,一边想法查出自己的身世,一边为日后慢慢打算。
“既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其实我敬仰沉香小友的武艺很久了,借着这次叨扰的机会,可要向你讨教几招。”
直到很久之后,敖寸心才终于明白了一个重要的道理,那就是当着杨戬的面不要瞎说场面话,否则十之五六都会掉进自己给自己挖的坑里。
只听杨戬顺势道:“正是。沉香,敖姑娘体内有股邪力,你的内功心法与世尊如来乃是一脉,便助她压制黑莲邪气。另外……”他淡淡笑着,看向敖寸心,明眸中好似碧水涟漪,“世道艰舛,掌握些擒拿之法防身十分必要。”
敖寸心原有增进武功之意,但因听说过沉香是斗战胜佛的高徒,顿觉自己上了贼船,撇嘴道:“我可不想学猴拳。”
谁说孙悟空是练猴拳的?
杨戬瞥了瞥沉香那仿佛吃了苍蝇的脸色,道:“记得以后不要当着孙猴子的面说这句话,我是为你好。我回去后会考你,及格了才放心让你走。”
敖寸心不知这是拉响持久战的信号,认真脸问:“学到什么程度算及格?”
“到时我说了算。”
杨戬那副平静含威的神情看在敖寸心眼中分明是“蛮横无理”,她又不好当面跳脚,忽而体会到市井糙汉口中脏话的精辟之处,忍不住小小声嘀咕:“你奶奶的……”
“你说什么?”杨戬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小姑奶奶……”
“小姑奶奶怎么了?”
“她……服了你了……”
由沉香带敖寸心回蜀中,杨戬则驾上云头往天廷极西处的瑶池赶去,心下仍自纳闷。当日王母下凡时,玉帝为表心意,亲自下命将瑶池封闭,以待娘娘归来,此番召他瑶池面圣,委实匪夷所思;再者,传谕自有值官,若遇大事,也是由太白金星传旨,断无令哪吒草草带话的道理。
……
“玉帝召你瑶池觐见。就是瑶池,不是灵霄殿。这颗舍利,你若信得过兄弟,便交给我,我转交给斗战胜佛处置。”
……
“到底怎么回事啊,她什么时候出来的,二哥怎么也不知会兄弟一声?哎,不对呀,西海那边也没有任何异常啊,他们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
杨戬在云上停住。
“斗战胜佛……西海……哪吒何时同他们打起交道来了?呵,跟我打哑谜。”
他广袖一挥,降下高度,转往大致位于瑶池之下的西海而去。
世人都说沧海桑田,西海却仍是老样子,任凡间势力逐鹿划分,西海永远都是西海。古朴嶙峋的石门外,一个小童见有人来,上前一揖到地,“见过二郎真君。我家菩萨已有四月不曾回来了,真君请回吧。”
“你家菩萨临行前可见过什么人?”
“四个月前,菩萨同斗战胜佛一同走了,我等亦不知菩萨去处。”
杨戬料想敖烈若有心叫他来,必定等在一个他能猜到的地方,既是辗转传话,便不会在龙宫那等人多眼杂之处,恍惚想起敖寸心说自己家在西海娑婆谷,这名字从前来西海时倒是见过数次,似乎是西边的一处深谷,便动身往极西处去了。
愈往前愈寒凉,愈往前愈荒芜,缕缕血丝在水体中飘散,倒是这隅海域为数不多的色彩了。
到得尽头一片狭长海谷,刻着“娑婆谷”的石碑边,果有一个长身玉立的清雅公子等在谷口,待杨戬走近,躬身一礼:“小龙见过三姊夫。”
杨戬神色一怔。
三姊夫……
多遥远的称呼,遥远到他的整颗心都要被这三个字生生碾碎。
“广力菩萨,杨戬与令姊已不是夫妻。”杨戬淡哂还礼。
敖烈将其长睫下的苦涩瞧得明白,只作不见,笑颜不改,从善如流,“二郎真君。”
杨戬略一侧身,眼尾扫过身后的空旷海域,最后将目光停在了面前的岩壁上,其上刻着几十道并不规整的横线,似是龙爪所留。
“杨戬被龙王拒之宫外,私下变作游鱼暗中寻遍了西海的每一个角落,这里也来过不止一次,从未见过有人,也从未见过这些刻痕。”
“这儿从前有一道结界,非龙族者从外面只能看见一片寻常海谷而已。当年玉帝降罪于姐姐,褫夺公主封号,贬为普通龙族,永世不得离开西海一步,可不知为何,父王竟赐下孟婆汤,连象征四海王族血脉的‘心’字辈名也不肯留下。”
杨戬星眸骤凛,“你说谁赐的孟婆汤?”
“西海龙王。”
“他怎么敢!”一声爆喝冲口而出。
悠悠海水以察觉不到的速度悄然流淌,带走白衣公子身上的丝丝血水。“我和真君一样不懂。”
杨戬扶住岩壁,修长的手指顺着刻痕缓缓摩挲,石头很凉,比西海的水还要凉。一道道刻痕,划破了空缺的时间,他撤了护体法力,任锋利的岩角将指尖划得血肉模糊。
那碗孟婆汤,原来不是她自己要喝。
早该想到的。
人怀前岁忆,花发故年枝。可是在她的回忆里,再也没有他这个人了。
他想了她四十五载,念了她四十五载,找了她四十五载,不过换来一句“萍水相逢”。
一阵剧痛从心里裂开,揪得他几乎痉挛起来,杨戬死死抓住心口,几乎接不上气。
敖烈见状,掠至杨戬身侧急点心口处中气穴与下气穴。
“真君这些年,是否偶尔心内刺痛,如针扎芒刺?”
杨戬平复着呼吸,略略点头,忽然道:“近前来了。”
敖烈身形疾转,袖刀飞射,稀疏水藻后有人应声而倒。杨戬回身数掌隔空击出,几块海底巨岩倏然崩碎,炸出无处可藏的几个黑衣妖怪来,立时被敖烈的袖刀封喉毙命,化作几缕暗紫浓烟消散于无形。
“阿弥陀佛。”敖烈收招合十。
“就是这些人伤了菩萨?菩萨不惜假传圣旨,还请东海旧敌哪吒传话,谨慎至斯,想必有要事相告,也与这些人有关?”
……
“……”
浑身都虚乏得厉害,仿佛身陷泥沼里动弹不得,三首蛟花了一刻才慢慢相信自己原来还没死这件事。
眼前的黑雾渐渐散去,雕梁画顶映入视线,充斥着浓郁的佛教气息。
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弥漫着各种怪异的药味,一个个小抽屉里不知藏了多少令人作呕的药材。屋内别无旁人,隐约能听见僧侣从窗外路过的声音。
或许根本没有人料到他三首蛟的生命顽强如斯,伤得几乎死去,却只昏迷了寥寥两日就清醒了过来。
三首蛟忍不住呻吟了一阵,方觉四肢百骸稍稍有了知觉,挣扎着坐起身,已是一身虚汗。一抬头,对面正立着一面一人高的铜镜,将他的影子映了出来:赤着的上身露出有异于人类的青白肤色,肌肉虬结,银发散乱,原本暗紫的唇苍白得几乎与双颊同色。
昏迷前的细节一点点回到脑海,那把赤红的利剑毫不迟疑地斩向他,剧痛过后,是不必再强压黑莲侵袭的清明。
主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杀伐果决啊……
可是在那之后呢?杨戬的下一个动作就是将向他摄出封印符咒。
……
“孽障,还不回来?”
……
三首蛟蹭下床,强撑着虚软的双腿行至镜前,双手支在镜面上,凑近细瞧镜中的自己。
他已有整整两千年没有见过人形的自己了。
“活着真好啊……”
突然,一声吃痛的轻呼自门外传来,三首蛟心念电闪,忙扶墙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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