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醒过来时,发觉自己已不在盛满天机的一排排雷击木架中间,而是正躺在百鬼夜行的地府门外。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佝偻老者立在他身旁等候,正是天机的守殿人。
那老者看上去已老得行将就木,笑呵呵地温声说道:“二郎真君怎么在地上就睡着了,看累了吧?”
那“看累了”三个字说得颇为意味深长,话音一落,人便消失了。
杨戬神色凝重地起身,目光穿过牌坊内满街的鬼魂,眸间晶亮如电——王母娘娘投胎的命数分明被人改过,以致于天机册的纸页都承不住那强横的法术而失控。
三界中有此能力之人,应当屈指可数。
一条条时间线在心头算过,千头万绪纷纷杂杂,仿佛都冲着同一个名字呼啸而去。杨戬抬步就要再进地府往转轮殿一查,转念一想,自己才偷窥了天机,日后东窗事发必定要被天廷查办,若再留下一条去过转轮殿的痕迹,假使转轮殿真有问题,事情就辩不清了。
与转轮殿同样面临嫌疑的,还有西海。从近期各方的反应来看,西海龙王以前从未上报过西海海底可能藏有灭世黑莲之事。杨戬料想,西海原本是个远离是非的清净地方,手上未必握着和他所知略同的种种内幕,日后那位多疑的玉帝问起话来,西海能拿出撇清自己的证据吗?
杨戬强压下关于妹妹的心事,摇身变作摩昂太子的模样再进幽冥地府,直奔转轮殿而去,果见专司投胎往生的正反旋风被人动过。
“投胎往生……”
再次迅速在脑海中将与黑莲宗相关的时间线梳理一遍,杨戬猝然抬眸,将一道跨越十六年的阴谋一眼望穿——无天是借瑶池金母转世投胎之机才得以从黑暗之渊回到三界,他的命数与凤云瑶必定共载一册,一殒俱殒!
……
“冒用大太子身份样貌,杨戬在此告罪了。”
敖摩昂生性严肃刚直,也不客套过谦,一贯浑厚的嗓音更显得官方疏远:“真君可查到了什么,娘娘转世当真被人动了手脚吗?”
杨戬听他问在点上,暗自惊疑敖摩昂为何能猜疑到灭世黑莲与王母转世的联系上,心念千思百转,只道:“西海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撇清与灭世黑莲的关系。杨戬相信西海不是包藏祸心之辈,只担心一时不察被搅在浑水里。”
“事在是非在,我们什么事做过,什么事没做过,是黑是白是是是非,天地皆可共鉴。小龙来地府走个过场,也不过是为了当着玉帝陛下和天廷众仙的面能有个说辞。”敖摩昂一字一句说得坚定,一双碧眼古静无波,颇有几分其父敖闰的风范。
那神情映入杨戬的眸中,仿佛漆黑的深潭里有一抹亮光飞速掠过。
“真君替西海着想的情,小龙领了。”敖摩昂颔首致意。公事说完,心中还有些放不下的私事,他又将杨戬的元神重新打量了一番,见他的目光里的确没有仇视的成分,这才斟酌着问候了几句杨婵之事丧。
杨戬听出敖摩昂话里的隐忧,非但没有因为提及杨婵而面露悲色,反而淡淡笑道:“外界的确有些不好听的谣言,以讹传讹得多了,倒像真的一般。八卦蛊阵的下作你我都清楚,其中真相还请大太子向西海代为澄清。我们该当同仇敌忾才是,不要因为谣言而坏了和气。至于寸心的下落,大太子是聪明人,心里当如明镜一般。”
敖摩昂早已间接从梅山兄弟处打听清楚,而今又得杨戬当面解释,总算暂时放心。他瞧着杨戬提及此事的神色一如平常,好似全不在意,也分毫看不出外界所传的丧妹之痛,心中不免纳闷,不知是此人城府太深还是另有隐情,却也不好交浅言深过问太多,只浅浅寒暄两句顾全礼数便各自别过。
杨戬往地府这一趟,直耗了整整两日,待回到杨府,元神已经只剩一层虚影。墙角的三根离魂香燃得唯余一点末梢,一蛟一犬在卧房里席地而卧,大约在等他回来。杨戬元神回体,身上的痛楚加倍欺上来,顷刻又透出一层冷汗,意识瞬间下沉,陷入无尽的黑暗。
杨戬接连昏睡,到了第四日方清醒过来。这一觉睡得实在长,长到他一时明辨不清是真是幻。
“主人醒了?”哮天犬见他眼神清明不同往日,不由得大喜。
“做了个梦。”他沙哑开口。
哮天犬不敢回问,主人想说的事自然会说,于是只默默把杨戬的外衫摆到一边。
“红服喜幔,暖酒高朋。”
狗儿琢磨了琢磨才反应过来主人的意思大约是梦见了婚礼,抬眼偷瞧了主人一眼,见杨戬静静地望着床顶,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
杨戬素来是个思维理性之人,身体无恙之时鲜少做梦,即便偶尔入了梦,所见所闻也往往逻辑通顺,不致太过夸张奇特。这次病倒之后,却夜夜梦魇,梦见的不是杨婵便是岐山之战,昨晚之梦却略显怪异,不似往常。
残缺不全的梦如同摇碎了的一池月光,星星点点地零落着,一些璀璨的片段却又清晰如见。
……
他独自在一院嘉宾之中敬酒招呼,满座亲友都在问他新娘何在,他心中想着新娘已然被他休弃,断不会出现在典礼上了,便谈笑着将话头岔开。
他这一生都在做舍与得的选择,他黑暗生命里的光亮一一失去,即使他在真君神殿点满了烛火,也照不完心底的空洞。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残照当楼,斜映下一片暖融融的金色,杨戬逆着夕阳往西头的火灿晚霞望去,见一个着盛装喜服的女子骑在银白马上从天而降,鲜红细软的头纱在晚风里跃动着温柔的波浪,勾嵌的金线闪耀着繁星般的光芒。
杨戬几乎遗忘了自己还会“喜悦”这种情绪,禅意里的喜,世俗里的悦,宛如某株枯木逢春的芽不顾一切地从心田生发出来,迅速蔓延了整个心房。
偌大的院中忽而空无一客,嘈杂远去,唯余两个通身红袍之人相对而望。
“你怎么来了?”
不等敖寸心回答,杨戬跨步上前将人猛地搂紧怀里,仿佛生怕她会逃走。
“寸心……”他墨眸微潮,“嫁给我吧,重新嫁给我吧。”
……
梦么,总归有些天马行空。
哮天犬见杨戬唇角微弯,似是在笑,借机道:“主人要不要去院中走走?躺了这许多日,闷也闷坏了。”
院中景物大多是杨戬与杨婵幼时相伴长大的回忆,哮天犬本不敢这样劝,唯恐杨戬触景伤情愈加病重,但这些天他精神大有起色之后,要么净捡些奇怪的书来看,看着看着便泪如雨下,要么便是强撑着运功疗伤,虚汗淋漓地修复着受损的筋脉,甚至前天夜里,竟还元神出窍彻夜方归,然后便是体力透支后的长久昏迷。
哮天犬看在眼中暗暗心惊,知道主人心念三圣母,又放不下讨伐黑莲宗的重任,逼着自己尽快好起来。他想着,若是主人肯出去透透气,兴许能看开些,不致把自己逼得过紧。
“主人?”哮天犬见杨戬无甚反应,又问了一遍。
“我从前真是失心疯了。”杨戬忽然道。
狗儿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想起高阶修道者有“走火入魔”一说,差点以为杨戬走火入魔了,骇得面如土色。
“主人受娘娘的符咒反噬,岂是短短几十年就能恢复如初的?身上不爽利,神思难免容易倦怠,一时疏漏也是有的。主人这时候什么都别想,安心养好身体要紧。”哮天犬听不得杨戬用这种自责的语气说话,忍不住置喙道。
狗儿的小脑瓜飞速运转,思索着主人可能放不下的心事,大着胆子继续猜道:“主人可是忧心天上的事?那暂代司法天神之职的文曲星君和文昌星君都是天廷中的老一派,对陛下娘娘唯命是从,陛下这样过河拆桥,其心昭昭,您就更得爱惜身子,以备来日不测……”
气氛压抑,哮天犬终于在杨戬别有深意的直视下不敢再说下去了。
“‘其心昭昭’?”杨戬挑眉,这可不是狗儿能用出的词汇,“记性不错,是三妹教你的。三妹聪慧,有些话她不便直说就说与了你听,知道你定会转述给我。”
哮天犬猛然听见那个谁也不敢提起的名号,忙慌不迭地低下头去不敢接茬。
杨戬却并未介意,披上外衫缓缓踱到窗边,推开窗子。
前几日的雨水早已在夏日的艳阳下蒸发消逝,唯余蝉鸣阵阵,荷香幽幽。
人间依旧啊。
“关键时刻,是摩昂太子惊醒了我。这些年,我的确过得糊涂。”
阳光洒在他略显苍白的面上,衬得发间的淡淡流光飘然似幻。
“我费尽心血催出的新天条成了我的枷锁,成了让我束手束脚、附耳听命的金令。这枷锁不是玉帝给我的,而是我自己加诸于身的。玉帝剥我的权,我竟拱手让他剥,生怕他以新天条为要挟,这不是失心疯是什么?”
“主人……”哮天犬不大听得懂,但总觉得主人好像偏离了自己劝他好生养病的本意,咬了咬牙决定说出那个众人均不敢在杨戬面前提起的名号,“三圣母的意思,或许是赞同您韬光养晦,低调行事,免得树大招风……”
“低调的前提,是随时都能高调。”
逆光里,哮天犬看见杨戬转头看向他,金色的轮廓说不出的桀骜英挺,令他恍惚想起两千年前,那时候主人还不是主人,用财物将他从打算吃狗肉的乞丐手中换了出来。逆光里的初见,也似这般。
“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既然玉帝那么想打压我,我正好卖个破绽给他,让他好好‘打压’一番,然后才能叫他心甘情愿地把大权交还于我,我才能得心应手地亲自把黑莲宗连根铲除。”
杨戬的目光里露出像从前一样的狠厉。
“从今往后,我杨戬不会再盼谁手下留情,我想要的东西都牢牢抓在手里,我的亲人兄弟都护在自己身边,只要有杨戬在,谁都休想动他们分毫。”
哮天犬隐约从杨戬的眼中看出一缕明朗,那是一缕整整半年都未曾出现过的舒展的明朗,两千年的默契令他心中一动,问道:“主人元神出窍,是不是去找三圣母了,找到了?”
杨戬瞧着哮天犬一副憨气模样,破天荒地伸手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发心,“今日你将三妹的话背与我听,背得很好,便告诉你一件事,只许你自己知道。”
哮天犬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三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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