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转的法力拂起空房中的细细尘埃,尘埃在窗格透进的光线里漂浮,竟勾勒出几分静谧安宁。
那人一袭素净白衫,玉立在闭塞昏暗的房中,骨节分明的长指一页页翻动叠放桌上的纸张,厚厚的一沓,翻着翻着,指尖逐渐颤抖起来。
纸上写满了大小错落的墨迹,纸张从新到旧,字体不一而足,从大篆小篆到汉隶魏碑,信笔挥就。全无章法的墨迹分辨起来,都是两个相同的字而已——杨戬。
最后一页翻过,露出一张折起的信笺。由于常年被压在下面的缘故,信笺还保持着崭新的模样,像是被特意塞到下面藏着的。封面上的字迹与方才的那些异曲同工,大约出自同一人之手,赫然写着:敖寸心亲启。
会直呼“敖寸心”这三个字的人……
修长的手指捏着信笺,攥得指尖泛白,终于将其缓缓展开:寸心,不知你还有没有机会看到此信……
寸心,不知你还有没有机会看到此信,如若真能看到,定要遵照信上所言,切记,切记。
丙午年八月初九,二姐捎来口信,称父王雷霆大怒,欲于当夜严惩于你,已派人去冥界取孟婆汤,饮之前尘尽忘,连母后也劝谏不下。我写下此信之时,他们已在前往冥界的路上,我必当竭力求情抵抗,为防万一,留下此信以谋后路。
见到此信,务必谨记:其一,灭世黑莲藏于西海腹地已有十八万载,父王力主压下消息,我却以为此举不妥,切将此事告知大哥早做打算。其二,你,在褫夺封号之前乃西海龙三公主,敖氏寸心,无论彼时境遇如何,万万不可追查玉帝降罪缘由,若你查出今日真相,所遭受的一切皆尽白费。
另则,天廷有一司法大神,号清源妙道真君,心正道直,义薄云天,绝非外界所传慕权求荣之辈,切勿心生疑鄙之念,错冤好人。
切记,切记。
寸心书于丙午年八月初九
……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阿蓖木然地望着桌边阅信之人,讷讷问道。
杨戬抬起头来,幽深的眸子将那身穿深褐粗布裙的姑娘打量了一下,沉声问道:“你叫阿蓖?方才说,你是三公主的……”
阿蓖见问,反倒支吾起来,木讷的眼珠略微转动,好像正在脑海中搜索一个恰当的名词,“三公主的……呃……”
“梳子?”杨戬挑眉,已经替她找到了一个词汇。
阿蓖愣了愣,脚下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单纯清澈的目光里盛满了惊诧和疑惑。
“你是我送给三公主的。”杨戬将信折了,淡淡地解释,“‘阿蓖’这个名字是她给你取的?太朴素了点。我记得她从前说起西海家中的侍女,都是叫什么‘阿珠’、‘阿曜’的。”
“阿、阿珠姐姐她们……都已经死了。”阿蓖纠正道,好像觉得如果一个人已经死去,那么名字也该随之一笔勾销了。
杨戬轻轻笑了笑,面上露出难得的温和神色,将手上的信纸半举起来给她看,“既然认得阿珠,想必在你家公主写下这封信的时候,你就已经有了神识。”他上前一步靠近她,抬指在她咽喉处疾风般点了两下,用一股真气打通她尚未修炼完整的声带,“你方才说在等我,就是为了告诉我当年的事吧?告诉我,四十六年前,西海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蓖张了张口,不怎么灵动的眼珠里透出难以言喻的激动。四十六年,她早已将当年的来龙去脉了解清楚,那些看见的与没看见的,听见的与没听见的,都在她流线般清晰的神识里整理完整。一万多个昼夜更替里,她每日都会将那个尘封多年的故事对着空房演说一遍,纵使杨戬没有助她打通声线,她也可以熟练地从头到尾叙述流畅。这是她干枯生命的唯一目的,一念成执。
……
四十六年前的灵台殿,珠粉缀墙,卵石铺地,藻织帘幔高高悬起,晶莹瑰丽。
“三公主又在看梳子了,磕坏了一角着人修上就是,镶一颗珍珠遮住,比从前的还好看呢。”
敖寸心刚随长公主私访普通水族回来,正倚在榻上把玩着旧梳小憩。她用指腹摩挲着梳子一角的缺口,低声道:“纵使我将它镶满了奇珍异宝,又有什么好看的……”
……它再也不是当初的那把梳子了。
阿珠一边亲手和几个小丫鬟一起收拾敖寸心出门换下的行装,一边笑着道:“是是是,当年公主只带了这一把梳子回家,可见喜欢得紧。奴婢都嫉妒它三百年了,只可惜它不会说话,否则奴婢真要向她请教如何才能独得公主的宠爱呢。”
敖寸心捏起榻边小几上的一个珊瑚果向阿珠掷过去,笑骂道:“就你油嘴滑舌的!”
阿珠笑着避开,吩咐屋里的小丫鬟们将整理好的衣裙拿去洗了,又亲手关上房门,跪坐到敖寸心榻边,撒娇道:“公主,您自打昨儿到岸上看了一回落日,就一直闷闷不乐的,奴婢瞧着心里难过。您有什么心事不妨跟奴婢说,别闷在心里闷坏了自己。公主要是嫌奴婢笨,奴婢这就把阿曜叫来。”
她殿里这两个大侍女,阿曜年长些,办事稳重爽利,于春悲秋怨之类的女儿心思却半点不通;阿珠外表大大咧咧,实际却有一副细腻心肠,常陪自家公主说说知心话。
“昨日在岸边,我见到了哪吒,他同我说,他快要不认识杨戬了。”
阿珠眨眨眼,十分懂事地没有接茬,而是安安静静地继续听着。
“哪吒说,杨戬任司法天神的这三百年来对玉帝王母唯命是从,连一些强硬镇压凡间百姓的手段也照执不误。我忽然想到,当年我极力劝他接受招安去做司法天神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有今天。”
“可不是么,当年杨……”阿珠险些顺口随自家公主直呼其名,好在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及时改了口,“当年二郎真君明知公主为了他被迫与家中断绝往来,就是不肯向天廷低头,如今一朝上天任职陡然变脸,别说是公主,就是奴婢瞧着,也不免感伤人心之无情。”
敖寸心笑了笑,唇边却有一丝淡淡的苦涩,叫人看了空落落的。“你向着我,自然指责他的不是。那时候我也像你如今这般年纪,只怪他不肯体谅我,可自己又何尝体谅过他的灭门之痛?梦里不知身是客,如今醒了,才明白当年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玉帝处死他的父母长兄,我却逼着他向仇家低头领恩,倘若他当时真听了我的话,可能今日我们仍是夫妻,他却不可能再是那个令我心折的英雄好汉了。”
阿珠嘟嘴道:“真君要是心里真有公主,为您向仇家低头认个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时候我也总以为,一个人如果真心爱我,就应该为我而生,心里眼里除了我再无旁的,像戏词里唱的那样,为爱弃尊严,为爱舍江山,为爱抛生命。可是我后来才明白,如果真有这样一个把情情爱爱看得大过一切的人来到我面前,我不会爱他,我会恨他胸无大志,恨他身无风骨,恨他得过且过。”
“那……他后来还不是一样上天了,还当了那么风光的司法天神……”
“你知道他是去做什么的吗?”敖寸心用手指在阿珠圆润的脸颊上刮了一下,“他看不下去这世道了。”
阿珠拉住敖寸心的手,“奴婢听不懂嘛……反正奴婢觉得,公主那么爱他,他却忘恩负义,活该现在挨骂。”
“你还小。”敖寸心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准她破例在自己榻边坐了。“不是因为我爱他多一些所以我就没有错,也不是因为他不按我喜欢的方式爱我所以他就十恶不赦。”
敖寸心从小几上捡了一颗果子放进口中,五官登时拧作一团,“好酸!阿珠你就不能试试甜不甜再摆上吗?回头我叫阿曜骂你。”
阿珠忙斟了一杯甘甜的果茶来,委委屈屈地嘟囔:“公主,您拿阿曜治我真是越来越顺手了,对那个负心汉倒是仁慈得很……”
“是吧?你们都说是他负心薄幸。”敖寸心啜了一口热茶,扬了扬下巴示意阿珠仍旧坐下,“你不知道,我从前太年轻了,做下许多后悔事,那些嗔痴任性就不提了,最放心不下的是被我丢弃的那个孩子,记不得当时把她扔在哪个山头了,也不知有没有被好心人抱走。”
“那孩子得公主福泽庇佑,必定逢凶化吉。”
“你这小蹄子又哄我。”敖寸心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主仆二人正聊得入神,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回三公主,东海四公主给信儿说今日不来下棋了。”
敖寸心听说素来言出必践的敖听心居然爽约,忙把那个传话的小丫鬟叫进来细问。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要从数年前一场命东海施雨的密旨说起。凡间楠郡有一落第书生指天痛骂,玉帝恼其不敬,命东海连降一月暴雨以示惩戒。杨戬不忍涂炭生灵,联合东海龙王与敖听心事先在楠郡修建数条沟渠,将暴雨从沟渠引道入海,故而楠郡并未奉旨受灾。这日,敖听心得知此事“东窗事发”,正在东海家中忧心。
阿珠听完始末早已目瞪口呆,“这司法天神的胆子也太……咦,公主您这是?”
敖寸心已施法换上一身齐整的盛装,“你们都不必跟着,我去去就回。”
阿珠见她这是上天面圣的打扮,本能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拦道:“公主不会是想上天替听心公主求情吧?”
敖寸心忙着梳妆,没空跟阿珠细说,简洁地道:“这么大的罪名,杨戬怎么可能让听心姐姐一个弱女子担着。”
阿珠不傻,诧异道:“您要替二郎真君说话?他对您那么不讲情面,您何苦为他蹚这浑水?”
敖寸心对着铜镜匆匆检视了一遍仪容,冲阿珠道:“当众接旨与我和离,所有人看见的都是他的‘权欲熏心’和‘忘恩负义’,他这何尝不是用一张圣旨把世人的口水都揽到自己头上?那是他给我的最后情面。”
“这、这也叫情面?”
敖寸心的脚步在门口顿住,“我原以为只有我不懂他,原来世人都不懂他。”
阿珠见敖寸心步子缓下,连忙冲上去死死抱住,“公主,此事非同小可啊!你们已经恩断义绝,您不必再……”
“恩未断,义未绝!”素来好说话的敖寸心板起脸,“我要去,不是因为我昏了头,而是因为我从未如此清醒过!我帮他,不是因为我还一如既往地爱着一个与我和离的男人,而是因为昭惠显圣二郎真君值得我怎么做!阿珠,你要是胆敢向父王母后告状,休怪我翻脸。”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