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水坑中看到自己平静的脸。
他朝着眼前的主任开枪了!
主任……
我不会怜悯你,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杀死你,也算是为你手下挡了你财路的那么多已死之人复仇。
终有一天,党通局的秘书和铁血救国会的成员,这两个身份会合并成为一个身份,铁血救国会也不只是孤臣孽子,党国内部的派系林立也会消失,对吗?
水坑中,渐渐细密起来的雨水开始打碎他持枪的抬起的手。
他认出了水坑里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他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从房间惊醒。那个人是他!他终于见到了自己另一个人格!那么徐铁英他是杀了,还是没杀?他急忙爬起来,试图摸黑跑到那个北平警察局办公室里。
外面的走廊黑魆魆的,他往前摸索的脚步混乱不堪,与不知从哪里反射出的荧荧绿光搅在一起。所有在黑暗里沉默着的门轴、漆面、睡着了的灯等等都向他张望过来。他显出狼狈了。
孙朝忠完全不顾打扰徐铁英的可能,直接用手敲起居室的门:“主任,主任。您在吗?”
孙朝忠看到起居室的门开了,一盏台灯亮起,昏黄的灯光下是身穿衬衫的徐铁英捉摸不定的脸。看来,他开了门后就坐在床边,一语不发,甚至没有抬眼看他。外面下起了大雨,一道闪电带来的光时不时落在他的脸上,亮一阵暗一阵。
看到这幅景象,一缕缕难以形容的不安和恐惧涌上了孙朝忠的心口,像是要化作四处撕咬的野兽。
孙朝忠知道,此刻必须坦白了:“局长,其实您知道我人格分裂的事了吧。可是,现在我不在意这些了,重要的是,其实我一直想杀了你!那是另一个我!不料爱上你的人是……现在的我!请您一定小……”
徐铁英听闻,剧烈地哆嗦了一下。他迅速转过头来,瞪大双眼,死死抓住孙朝忠的双臂,大声打断了他的话尾:“你?你居然……”
他本以为,孙朝忠一直都不知道自己了解了他双重人格的事,可如今看来,他的一心培养自己的秘书的心思也泄露了!
果真这一切都是一厢情愿么?果真这一切都是白费工夫么?
他生出了一个比当时“铁血救国会”的怀疑更加恐怖的联想:眼前的孙朝忠是党通局的秘书,而不是他徐铁英的秘书。
“那么你是……你到底是谁?说!”徐铁英声音颤抖了,他牢牢地盯着前方,却根本没有在看孙朝忠。
“主任,我是孙朝忠”,他坚定地望着眼前处于崩溃边缘的人,似乎想要宽慰他:“没关系,我不会计较这一切,我也不会背叛你……如果有必要,我明天就申请调离北平,这样你就能……”
话还没说完,徐铁英便什么也顾不上,失魂落魄地跑出去了,他害怕面对眼前这个终于向他表达爱意的孙朝忠。他如同不慎打碎了花瓶被发现的孩童一样慌张,向外逃跑的脚步都凌乱了。
孙朝忠独自说完了他的话,咬咬嘴唇,终于也追了出去。
外面是雷雨天气,地面的水被踩出一串不规则的脚印,在雷雨天偶尔的一次次闪光中可以看清一瞬。雨中的人要逃到哪里去,他自己也不知道。
“主任!”孙朝忠的声音有些干涩,消失在了雨声中,无人回应。
然而,和下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一同响起的,是一声枪响。徐铁英倒在了地上。他还没能为自己的行为表达歉意。
孙朝忠曾经渴盼已久的另一个自己适时出现了。
有几个人被惊动,赶了过来。庭院里于是黑压压一片。雷声依旧不断,枪响依旧不止。
孙朝忠绕过那些人的尸体,走出了这里。
又一声轰轰的雷鸣。这一次,雷声格外地长,和雷声一同出现的,是孙朝忠因突然发作的头疼而发出的孤魂野鬼般的悠长嘶吼声。他抱住头,伏在了地上。
太阳出来了,把地上的坑坑洼洼都晒得无所遁形。
距离前北平市警察局长被枪杀已经过去一周。王蒲忱在西山监狱门口蹲坐着,依照习惯吸着烟,烟雾弥漫,让他看不清楚出现在眼前的人。他有些好奇地皱起眉头,掐灭了烟。
烟雾散去后,出现的是一张熟人的脸。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孙秘书,如果现在还可以这样叫你的话。”
“我向他们申请了执行前一定程度的自由行动,只是有人会监督我。”那年轻人说着,也蹲坐下来。
王蒲忱扭头往身后看了一眼,随意地点了一下头,重新点燃了烟,猛吸一大口。
他慢慢地说:“后天会有人替你去死。有我在这儿,你可以马上离开北平。”
年轻人终于露出讶异的神色:“为什么?是谁安排的?”
“这你就别问了,总之你杀了徐铁英,也算是功劳一件。”
听到“徐铁英”这三个字,年轻人突然浑身打颤,他扶着脑袋,不再说话。
“你怎么了?不太舒服吗?”王蒲忱见状凑近一点想看看他的脸色,被他用手势拒绝了。
片刻,年轻人脸色恢复过来,叹气似地说:“我自己把我自己毁了。不杀我,也救不了我。”
王蒲忱不再关心他,却说:“党国也自己把自己毁了。在这中间我们都是共犯,到底到了清算的时候了。”
年轻人望着前方出了神。许久他才说:“我要留在这里。我要留在这里陪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王蒲忱望着他,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说不出话。
“共犯……就像你说的,任何罪恶都不可能遁逃,我也一样。我的价值就在于此。”年轻人东扭西歪地离开了。
王蒲忱看着他的背影,原来悲哀的脸上已经满是厌恶:“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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