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后,西院原先的茶馆便不再是联大师生们常去的地界了。
由西向北走上一里多地,有个姓赛的女老板新开了家店。不大,就是支了一个山城火锅的路边摊,胜在味道正宗,麻辣鲜爽,若在这冬日吃上一口,别有一番风味。
老板看起来年纪不大,面容可爱,说话口音还带着江南一带的吴侬软语,只有一身的厨艺和脾气承袭自山城。
“你这般年纪,不是应该在学校念书吗?怎么会从家那边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那刻夏问道。
“我家在沪都,那儿早就成孤岛了,还能怎么回去?”她说话间神色平静,并无什么怨怼之色,“至于学校嘛,在山城,年前‘跑警报’的时候炸没了,自然也没地方给我考大学了。”
赛飞儿打住话题,眯着眼,笑呵呵地问他们:“你们是联大的老师吗?”
“我是代的,他是正的。”阿格莱雅回答她。
“那正好,”她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竹筒,里面全是密密麻麻刻了字的竹签,“只要是大学老师或者学生,都可以和我玩飞花令。你赢了我送你一顿饭,我赢了你送我一本书。怎么样?要不要玩?”
阿格莱雅和对面的那刻夏对视一眼,似乎是许久没遇到过这样的挑战了,莫名泛起些许兴味来,“你这是替自己店铺吆喝呢还是想白拿几本书看?也罢,我答应你,来上一局!”
冬日里寒风萧瑟,学校也久无活动,所以赛飞儿以“吃食和书籍”为赌资的飞花令活动几乎是瞬间席卷了联大。
最开始的时候是新生去热场子,本以为必胜的局面愣是连挫三天,好几个贪嘴学生输了比赛后和赛老板打商量,问能不能把送书改为替她从图书馆借书,数量自然也有所提高,从一本变为了三本。
进行到中期时又换了一批人,风堇带着一群偏科的理科生去打牙祭,果不其然,再度败北。
这下是连墨涅塔这个古文课的老师都听说了这个赌约,“真是一群笨蛋,上赶着去给别人凑热闹。人家财和才两样都要,贪心得很呢。”
她说完又笑,“不过嘛,倒确实是个又聪明又精明的小姑娘啊。”这是起了几分爱才之心了。
待到腊八这天早上一觉醒来,白茫茫大地上落满了雪。
众人一齐惊呼,春城下雪啦,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奇事。
万敌是被窗边的吵嚷声给闹醒的,右手顺势朝枕头下一摸,没摸出什么衣物,倒是翻出昨晚没看完的从杭城寄来的急件来。
他瞧着外头的天光大亮,倏地觉出了雪后骤降的寒冷,连带着脑子也都清醒了不少。
白厄的热切欢呼和遐蝶她们的笑骂隔着房门,透过幢幢宿舍的墙壁传来,伙伴们正在屋外的大雪地上呼唤他同他们一道玩耍:“万敌——万敌——联大下了好厚的雪啦——快出来看呀——”
当下的快活如此美好,烦恼合该是雪埋踪影后再考虑的事。于是他推开窗,遥遥回应:“好——马上就来——”
白厄混在一大片打雪仗的同学中央,左一处躲避右一处攻击,玩得不亦乐乎。他小脸埋在臃肿厚实的冬装里,双颊不知是冻得还是笑得,红彤彤一片,见到万敌下来也不忘将手心里握成一小团的雪轻轻打在其脑袋上,玩心大发地冲他挑衅,说着:“快点!就差你了万敌,快过来玩呀!”
万敌看他闹得如此开心的样子,没忍住,嘴角还是扬起了一抹微笑,眼神逐渐变得温和,仿佛一瞬间做了什么决定。
他朝白厄伸出左手,示意恋人向前走上几步,再拍了拍对方肩膀上落下的雪花,白厄情绪还停留在打雪仗时的高昂,身体没动,嘴巴却不服地说:“还没结束呢,这么早就喊我过……啊啊啊啊啊”
毫无征兆地,万敌右手藏着的雪球就这么盖在他的脖颈处了。
他在白厄愣神的瞬间跑得远远的,还不忘提醒他:“记得赶紧把雪球弄出来,省得弄湿里衣,万一生病了就不好啦。”
离着年节也只差二十多天的光景,联大除了还在玩雪的这批人,就只剩了几位留校的老师。其余的师生们走铁路亦或是过水路,大都想尽法子返乡回家过年了。
白厄早晨起床后去敲了阿格莱雅办公室的房门,想问她和那刻夏教授要不要同大家一起过腊八节。意外在玩雪途中瞧见他们提着新鲜食材从校门外回来,准备去往航校食堂的方向,想来估计是要借用小灶台煮粥。
待到中午艳阳高照,他拍了拍落满飞雪的脑袋,提议让大家换个地方吃饭,“我们要不要去玩飞花令?”
“啊?今天去吗?赛飞儿她对诗真的很厉害的……”在场唯一去过的风堇小声回答。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腊八,就该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吃饭嘛!”
赛飞儿的店子腊八节是没什么人的。联大放了寒假,附近居民也大多回家过节,众人把仅剩的几张桌子拼了一长条,弄成一个流水宴席的模子。
万敌第一个抽飞花令的令眼,抽出来一个“恨”字。白厄眼疾手快将牌撂下,嘟囔了一句,“今日过节,不提生死病恨这些东西,避谶懂不懂?”然后在赛飞儿似有若无的笑意中另抽了一张。
是“悔”字。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叫夫婿觅封侯。”不等他反应过来,赛飞儿立刻答。
白厄接上:“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悔不学弯弓,向东射狂胡。”
“悔别青山忆旧溪,迟回渔父间。”
……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若是平生无悔意……”这一轮又到白厄,他猛地停住,神色有些懊恼,怎么把自己还没写完的诗也说出来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万敌站在他身后,轻声替白厄接上。
他指了指锅里冒着热气的腊八粥,同是江南人出身的敏锐叫万敌再次开了口,“赛老板,他那句诗还没写完,就别让他念出来献丑了。何况你今日本就想请我们喝粥,我没说错吧?”
于是赛飞儿拍了拍手,揭开香味弥漫的锅灶来,“联大的学生也不全都是笨蛋嘛。”
吃饱喝足后的同学们四散开去,有的回去温书,有的去了山上撒欢,白厄则拉着万敌急冲冲地进了城,从头到尾把临街还在开的商铺一间间的逛了去,浑然一副憋狠了的模样。
他们逛得慢,店家收拾得也慢,慢悠悠的这条旧道路,好像能走上一下午似的。万敌内心突然有些说不出话,喉咙堵了思绪,这种情形下的告别还真是好多年都没有出现过了,大约是因为自己舍不得。
半晌后,他开口问道:“白厄,你知道寓公吗?”
青年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嗯?那是什么?”
“一群寄居在租界内以为自己仍然是人上人的废物。”万敌扯了扯嘴角,无不讽刺地说:“我小的时候,去过很多军政府的院子。那里房间很大,奴仆很多。彼时我亲爱的父亲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是将我在家里打扮得光鲜体面,然后推着我出门到那些他小心奉承的达官贵人面前背古诗、说漂亮话。日复一日,不能重样,要是错了一句就得立在一旁替他们卷烟丝。”
“最开始的时候,用来卷烟丝的是徽省产的宣纸,后面变成了银票,然后是羌帖,最后……最后我也不记得了。”万敌和他牵着手,走到了街角处的最后一家店,那是个书画铺子。
他和老板打了声招呼,拿起毛笔和字帖,弯腰起书:“因为我后面发现了,读书于我而言,才是最为重要之事。追寻理想九死未悔之决心,与梦想前程之伟大,本就是不矛盾的。于是我偷偷攒钱,考去了北平;又跟着老师们,一步一步迁到了联大。”
万敌拿起方才写好的纸张,上面写着他改了一个字后的新诗:“白厄,你是心性赤诚之人,所以大概会觉得‘恨’字不好,不合你的这句诗意。但人生,总会多少有些时刻是带着‘恨’的。你重新读读这句改了后的‘若是平生无恨意’,是不是让你的灵感比从前多了几分?”
不,应该是较我的“恨意”于此刻多了几分,白厄心想。
他不仅太过赤诚,也太过聪明。白厄清楚地明白万敌说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所以无法直截了当地同对方说出想说的那句话——你可不可以为了我留下来?
他说不出来,心中强烈的这个请求,在万敌如山海般的前程抱负跟前,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我年前会办好提前毕业的手续,然后离开联大,去沪都谋事。”万敌慢慢地把目光移回至白厄的脸上来,“就是可惜下学期见不到你开飞机时的样子了。”
他顿了顿,眼里隐约流出了水珠:“但是你会来找我的,对吗白厄?”
“对,我一定会来找你的。”白厄点点头,把那张改了字的纸认真叠好塞进怀中,吻去了他眼角的泪,“我会写好诗的下半句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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